皇叔近日不大对劲。
长烛的影子落在纸上,一苗火在风里颤着,搅得人颇有些心神不宁。
阿妩悄悄抬起眼,看向坐在长案另一侧的人。
他今日又穿了从前常着的白锦袍,虽还是那副模样,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沉静,过去穿这身衣裳是摇开的白纸诗扇,琢磨经年,如今便该是澄心如玉,浮华内敛。
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蓦然一道声音响起,又将她思绪拽回。
“好看吗?”
裴寂搁下书,清凛目光落定在她脸上,语气极淡。
——他近日总是这般冷淡,却又常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等她追问起来,他又沉默不言,只是凉凉地看向她,平白教人从中读出几分幽怨。
阿妩低下头,一页书在手中来回翻了几道,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委屈道:“皇叔为何总是这样看着阿妩?可是阿妩做错了什么?皇叔但说无妨。”
裴寂冷哼一声,有些欲言又止。
静默了会,他道:“前几日中秋宴——”
及至此处,又顿住不语,只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要将她看穿似的。
阿妩追问:“中秋宴如何?”
她一双眸子黑得清透,如两池秋水,一眼望得见底。
明晃晃的,是质疑、是探究,并无半分掩饰——裴寂试图寻出蛛丝马迹,以安慰自己她并未忘记那夜所说的话,可对上这样一双明眸,真如竹篮打水,空空如也。
眉宇间涌起一丝烦躁,他顿了顿,又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阿妩眨眨眼,转目思索片刻,试探着道:“不知皇叔说的,是户部的事还是大理寺的事?又或许……”
又或许是枢密院和十二卫的事——莫非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动的手脚?
裴寂有些恼,偏过头去:“都不是。”
末了又瞥她一眼,补上一句:“与政事无关,是私事。”
阿妩才悬起的心又落下,暗自庆幸他还未发现十二卫的事,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场才好。
“那是何事?”
她思量一番,却怎么也想不到是何种私事叫他如此挂怀,索性单刀直入:“阿妩愚钝,还请皇叔明示。”
裴寂气极反笑。
她确是愚钝,自己亲口答应会记得的事,第二日便又忘了——虽说是在醉中,却也是摆明了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不然何至于半分印象也无。
“事关皇叔的终身大事,你再好好想想。”
他斜斜靠在银交椅上,虽冷睨着她,眼底却暗含期许。
“终身大事”四个字往阿妩心上一烫,烫得心底万只小蚁乱旋,密密麻麻掻弄起来。
是了,中秋宫宴那日,许多大臣都携了家眷赴宴,其中不乏容色出众的年少女子,他若看上了哪一个,也是极有可能的。
只是,那人是谁?
她心底几分探究,却又有几分自甘蒙蔽,两种心思搅在一处,终是后者占了上风。
她低下头,翻过一页书,闷闷道:“确是想不起来了。”
殿中骤然一片寂静,仿佛无边夜色,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裴寂并未出声,阿妩却仍能察觉到落在自己发顶上的那道目光,浓雾作雨,压下来一片沉氛,好似回chao天,缠得人心里shi漉漉的。
裴寂寒声逼问:“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了?”
难不成自己醉得糊涂了,便允诺了他?
阿妩眼神闪了闪,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目光,道:“阿妩酒量向来差得很,喝醉了说些浑话也是极可能的,还望皇叔莫要放在心上,兹事体大,不可胡来。”
轻轻柔柔一句话,无端的这样重,迎头一棒,鲜血淋漓。
裴寂放在膝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成拳,骨节发白欲裂。
——莫要放在心上。
八月里炎天,心里忽然有场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将他淋得一身狼狈,那夜万般温存如石火闪逝,留不住,纷纷而去。
好半晌,他终于出声,打破如山寂静。
半日不语,声音也哑得吓人,滞涩的话语,从喉间缓缓滚出来。
他道——
“好。”
自这日不欢而散之后,接连许多日,一直到八月将尽,裴寂都不曾主动同阿妩说话,连盯着她看的时候也少了,偶尔与她四目相接,便飞快转过目光,好似不曾看过她半眼。
阿妩忙着查抄贺府家产之事,心下虽有些憋屈,一时倒也无暇顾及太多。
问斩贺允中的日子,便定在九月初。
驾前为臣二十载,贺允中捞到的油水不可谓不多,单是清点府上的小厮婢女便点了整整半日,更不必说抄出来的金银财物,不值钱似的堆在库房,连茶碾子都是白玉镶金的,加起来直抵得上小半个国库了。
廊外几株白玉兰,香过了一夏,此时正大片凋敝,扫过了又经风而落,不过半日,便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