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鉴原本打算一路将何清贤送到元祐帝赏赐给这大清官的宅子,两人再一边喝酒一边畅谈。
然而事实是,马车刚到城门口,陈廷鉴就黑着脸下车了,换到自家马车上,带着两个儿子先一步进城。
乾清宫。
锦衣卫指挥使刘守将手下递过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元祐帝、戚太后。
元祐帝:“真吵起来了?”
刘守:“是,排队进出城门的百姓都听到了,陈阁老下车时对着车上骂了句冥顽不灵,何阁老探出车窗回了句刚愎自用。”
元祐帝:……
他自己都经常被陈廷鉴教训,更是经常见陈廷鉴训斥数落底下办事不力的官员们,但敢当面痛骂陈廷鉴的,除了那几个已经被贬到不知哪去的言官,这两年几乎没有。
他是弟子,想要反驳陈廷鉴都得客客气气地极力委婉,母后那边,她极其信任陈廷鉴,只会在陈廷鉴替他说话的时候反驳一二,希望陈廷鉴做一个严师,莫要太纵容他。
刘守退下后,元祐帝看向戚太后:“母后,如果何清贤拒不配合陈阁老的改革之法,该如何?”
总不能刚把人召进京封阁老,没几天又把人赶回南京吧?
戚太后笑了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翌日没有早朝,陈廷鉴带着刚刚上任的何清贤来拜见元祐帝、戚太后。
两人进门,元祐帝先看向自家先生,见陈廷鉴衣冠齐整、长髯顺滑,一派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气度,仿佛昨日并不曾与何清贤闹过不愉快。
元祐帝再看向如雷贯耳却不曾得见的何清贤,就见这位明明比陈廷鉴年长三岁的何阁老,身高比陈廷鉴矮上小半头,肤色是耕作百姓常见的麦黄,清瘦却腰杆笔直,须发皆黑,目光坚毅,瞧着竟然要比陈廷鉴还要年轻一些。
哪个皇帝不喜欢清官?
元祐帝一直都很欣赏何清贤,此时见到真人,元祐帝不禁赞道:“何阁老好风采,果然如山巅苍松,傲骨峥嵘!”
何清贤对陈廷鉴不客气,面对少年皇帝,天下民生所赖之君,何清贤发自内心地敬畏且虔诚,当即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臣这性子,素来不为帝王朝臣所喜,承蒙皇上赏识才得以进京入阁,臣感激涕零,此后余生皆愿为皇上驱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陈廷鉴就站在一旁,看着趴在地上的老友,再品味一番老友的话,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戚太后目光含笑地看了他一眼。
元祐帝离席,亲自扶起何清贤,说了一番让何清贤眼眶泛红的勉励之言。
不过,元祐帝也没忘了替陈廷鉴说话:“这次阁老能够入阁,还要多亏先生力排众议。”
这是事实,自打元祐帝宣布了新的阁老人选,原来反对新政的那波官员纷纷上书反对何清贤,甚至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员们也上书反对,而这些,都是陈廷鉴压下去的。
何清贤幽幽地瞥了陈廷鉴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里能想起臣。”
元祐帝眼底掠过一抹尴尬。
陈廷鉴并不计较这些,等君臣寒暄够了,他将话题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经是冬月,再有月余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内阁草拟的《清丈条例》,不知皇上、娘娘觉得是否可行?”
戚太后看向何清贤:“何阁老刚刚入阁,可见过《清丈条例》?”
何清贤道:“回娘娘,陈阁老在给臣的书信中附了一份,只是臣认为此条例不妥。”
戚太后示意元祐帝落座,虚怀若谷地问:“还请何阁老详说。”
何清贤抬起头,昂首挺胸地道:“太祖开国时曾经下令清丈过全国田地,当时算出全国共有八百一十二万顷,按理说,随着百姓年复一年的开荒,全国田地该越来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余年的赋税账簿,这地却是越来越少,若臣没记错,去年全国登记在册的田地,竟然只有四百六十七万顷。”
元祐帝暗暗攥紧拳头,少的都是他的地啊!
陈廷鉴道:“所以才要重新清丈田地,让官绅豪强将瞒报的田地吐出来,登记在册照常纳税。”
何清贤:“可他们瞒报的田地包括一些没有瞒报的,也是从百姓手中兼并而得,朝廷这么一算,倒是承认他们兼并的田地也符合律法了,这叫什么道理?依臣之见,应该严格按照我朝律法重新清丈,凡属兼并的土地都应查抄重新归还百姓,拒不归还的,无论宗室官绅,一律当斩!”
陈廷鉴:“你说的简单,天下官绅兼并田地者不知凡几,朝廷既要动用这些官员去清丈田地,又要没收他们的田地,哪个官员肯做?你当天下官员都如你这般清廉?”
何清贤:“贪官都是一步一步纵容出来的,朝廷早该严格依照太祖朝的律法严惩贪官了,贪一个杀一个,自然无人敢再贪。”
陈廷鉴:“全都被你杀了,谁替朝廷做事?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当官?官都没有,你靠谁执行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