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
这封信经由宫人之手,交予含凉殿的护卫, 而后迅速递到了傅煜的手上。
彼时傅煜端坐于衙署中, 正与傅德明和几位朝臣一道商议政事——皇宫内外的戍卫尽数握在傅家军将手里, 在许朝宗现身后,拟个由他暂摄朝政的旨意, 幷非难事。将杜鹤递来的信展开扫了眼, 傅煜眸色稍沉, 却也没多说, 隻颔首示意他退下。
待事情商议完了,才起身出了衙署, 直奔丹桂园。
昨夜北风怒号, 下了整夜的雪砧子, 积了寸许。今晨浓云蔽日, 风凉嗖嗖的直往脖颈里灌,丹桂园里银装素裹, 除了甬道门庭被仆妇扫得干净外, 花木山石皆掩在积雪下, 地上留着几道浅浅的猫爪印。
攸桐居住的yin风阁里,此刻满室融融。
入冬之后, 玉簪便张罗着换上厚帘,拿出炭盆, 昨晚风吹得紧, 早早就点了银炭, 熏得屋里暖融融的。银刀破开新橙, 甘甜的果rou切得整齐,攸桐取了一块咬着,翻看齐州送来的账本。
忽听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傅煜冠服严整,走了进来。
攸桐诧然,搁下笔,道:「还没到晌午呢,回来这么早?」
「有点事,你看这个。」傅煜瞧见盘中香橙,取了一块,将那封信递给她。
素白的宣纸,折成巴掌大小,幷未封漆。
攸桐拆开,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先是一楞,待将内容读完,眉头不由得蹙起来,「他若是想通了,与你商议便是。平白无故地见我做什么?」嘀咕完了,随手丢开那信,「殿里侍卫怎么说呢?」
「许朝宗近来Jing神恍惚,意志消沉了许多。」傅煜靠在案上,抬手帮她抚平眉心,「你若肯见,我便待你去会会。若不肯,再困他两三个月也无妨。」
话虽这么说,这事儿拖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
京城内外群臣大多归服,傅家如今统摄朝政,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若宫里能有个交代,是最好的。
攸桐迟疑了下,笑觑傅煜,「夫君若不介意,我去一趟何妨?」
傅煜挑眉,「垂死之人,不值得介意。」
「那便走吧。顺道瞧瞧今日的初雪。」
……
深雪覆盖之下,皇宫里格外清净。
含凉殿离处置政务的南衙和前朝三殿颇远,攸桐跟着傅煜从左银光门进去,走了许久才到。周遭殿宇已然空置,数十名侍卫将这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进出的宫人饮食皆需盘查,几与牢狱无异。
许朝宗独自站在中庭,半旧的衣裳,对着墻外一树棠棣出神。
听见门扇的动静,他转过头,在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身躯微颤。
风姿从容、气度沉静的少妇,穿着裁剪Jing緻的绫罗衣裳,外头罩了件蜜蜡折花的披风,拿金綫绣了花纹,哪怕在Yin沉天气里亦光彩夺目。云鬓如鸦,高高堆起,一支朝凤衔珠的金钗嵌在髻旁,衬得她神采奕奕。
她的容貌似乎没怎么变,杏眼流波,黛眉如远山,脸颊姣白柔腻,仍如旧时。
那身气度却跟记忆里截然不同了,年少时的娇憨天真、肆意骄矜收敛,代之以高华端丽。目光清澈干净,灵动似春水清泉,却也添了沉着,缓步而来时环佩轻摇,藏着为人妻室、一府主母的柔韧贵重。假以时日,等傅煜谋得皇位,她便能入主中宫。
如同当年皇爷爷期盼的那样,凤栖梧桐。
只可惜,那株梧桐不是他许朝宗的,而是冠以傅姓。
这念头腾起时,许朝宗觉得酸涩难忍,心室骤然剧痛。
积郁消瘦的身体晃了晃,他才涩然开口,「还以为,你不肯见我了。」
「皇上见召,岂能不应命。」攸桐淡声,走至中庭,朝他屈膝行礼。
这自然不是面君该有的礼仪,但许朝宗如今的处境与阶下囚无异,连宫人的冷眼都受过,遑论其他,便隻勉强一笑。前尘旧事呼啸而过,站在年幼时曾一道嬉戏的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他伸手,拈了满把冰冷的积雪,脑海里一半是眼前的端丽美人,一半是昨晚的遥远梦境。
「我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曾在这儿摔过。」
见攸桐没做声,自顾自续道:「那时候皇爷爷还在,咱们从太ye池的宴席上溜出来,到这儿找母妃。这殿外原本有棵枣树,你那时候爱吃,每回都是我爬上去摘给你,底下一群人围着,生怕咱们摔坏……」
他沉浸在过往,缅怀一般,提了许多琐碎的事。
末了,才自嘲般道:「我原本以为,夺到皇位便能得遂心愿,往后君临天下,重整朝堂气象,能过得满足快活。如今回头再瞧,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竟都是那时候——皇长兄还在世,我身边有你。可惜,路走到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疲惫的一声嘆息,他微微俯身,连月困顿之下,已然没了昔日初登帝位的意气风发。
攸桐站在两步开外,声音不悲不喜,「这条路,是皇上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