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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头,「我要入畜生道。」
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希望,紧紧攥着我的衣袖,甚至摸到了我冰冷的手腕,她紧紧盯着我,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清脆的说,「我要做一隻萤火虫,殿下。」
「你不愿做人,却愿做畜?怪哉怪哉。」文判在一旁很意外的笑,「小姑娘,你还是选人间道吧,人世再苦,也好过去做猪马牛羊,任人宰割。」
萤火虫,不过是一隻虫,夏虫不可语冰,她活不过一个夏天就又会来地府报导了。
「见过急着投胎的,没见过急着去畜生道投虫胎的。」
于是我破天荒的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王座前,拉着她的手去找阎帝。
但是这样一次一次的投胎和转生,极为耗费魂体的灵力。一个灵魂,拥有的轮迴数就那么多,转生的太多,魂体的灵力就会越来越稀薄……这样下去,她终究会磨光自己的魂魄,变成天地间一缕氤氲,再无入世的可能。
我默然,冰冷的指头压着唇角。
我被她扯动的地方微微泛起了轻颤,于是抬手阻止了文判的话,柔声问她,「你入畜生道,想做什么?」
江采玉退后几步,在我面前屈折双膝,规规矩矩的跪下。她的教养和礼数极好,每个动作都很规范,她前额贴地,细柔的鬟髻扎在脑后,平静而柔和的用童音叫我,「求转轮王殿下成全,不才江采玉,愿入畜生道。」
阎帝的宫殿灯火通明,他是个倒霉催的工作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天地间各个时空彼此通透,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总是一副生不如死的牙疼表情。
果然,几个月的功夫她便再次死去,回到转轮宫,但她通常没有耽搁几天就会再入畜生道,重新变成一隻萤火虫,去陪伴她的姐姐。
她垂下头,手指头大胆的伸过来,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殿下,我愿入畜生道。」
若彼浮生,或琴瑟在御之静好,或金风玉露之相逢,皆聊復尔尔,唯她让我觉得有难得的灵犀一点,剔透异常。
她是个快乐的孩子,一身白衣,出现在遍地血红曼珠沙华道路尽头的那一刻,我沉寂的眼睛里彷佛就突然就溢满了阳光,虽然,我已经许久不知道阳光是什么样子了。
文判讶异,「何必那么想不开?即便是修罗道,也能活得逍遥自在,比畜生道好上许多。」
她见我不做声,殷切的抬起了眼睛,她上前几步,小声问,「行吗?」
小鬼们聚在转轮池前,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他们见过走过来,便轰的一声四散开去了,独留我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畜生道的转轮池边,看她白色的身影缓缓沉寂下去,然后重入人间,变成了一隻小小的萤火虫。
她的手软而冰凉,是一个魂体的手,轻轻的很虚浮,我很小心的握着,生怕吓着了她。
我看着她用各种方式死去,被大雨淋透而死,被鸟雀啄食而死,被碾压而死,被寒冷秋霜封冻而死……她尝尽了不同的痛苦,萤火虫是一种太过脆弱的生命,她一次一次的死去,短暂的生命、反覆承受的折磨。
她很小,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个头才到我的腰,我垂下头,从光滑地面上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鲜红的嘴唇,那是我脸上唯一的一点艳色,我蹲下了身子,在她面前显示出了真容。
文判再劝,「那么天道吧,入了天道,再加修行,你便能享受天人福报。」
行,自然是行的。一个魂体想要荣华富贵、长长久久的来世不容易,想要自折福寿、堕入畜生道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我同意。
其他的魂体之后,徐徐走了下来,走到这个叫做江采玉的小姑娘面前。
这一次回来,她的魂体已经异常虚弱了,只要再入世一次,她便将魂飞魄散。我实在不愿意。
而我已经习惯了在转轮宫里等待她,我每每数着时间,在她快要来的那条路上默默等着,突然就觉得地府里茫茫无尽的日子里有了一丝乐趣。
我伸出手,在她背后的黑髮上虚虚的抚摸了一下,然后就缩回手。
可她依旧如此执着,每每回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感谢我让她再入畜生道,感谢我让她这样週而復始的重复死亡的滋味。
看了她的前世,我也明白她做此选择的原因。她答应了她的姐姐,会变成一隻萤火虫回去陪她。
她还是摇头,「我要入畜生道。」
萤火虫寿命如此短暂,她不久以后就要重新经历一遍死亡。无论是人还是虫,死亡的滋味最是难熬,或许几次之后,她就不会再如此执着了吧?毕竟她在人间的身体已经死去,她的姐姐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她会慢慢忘记那一世,那一些执念,那一些旧阳光,一晃就过去了,死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不过就是一世的情分而已。
在地府之中,我见过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软的笑意,在炎凉的世态之中灯火一样,只是没有一种深情敌得过时间和轮迴,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