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成天坐在门口抽烟袋的老汉,都腻得不想再听里头的戏。
百花戏楼里,已经许久没来过像样的客人了。
此刻,日落时分的化妆后台,江琬婉提着暖瓶,正往盆里倒温水,均匀地浸shi刨花。
她穿了件皱巴的蓝布大褂,旧到蓝染料一处深一处浅。衣袖挽到腕子以上,露出Jing致小巧的手踝。
雕花的镂空木板作化妆台隔断,古早的物什几乎都变成烂木头,有残存的腐朽的旧朝代气味。
江琬婉耳朵尖,听到拍搽脂粉的金枝和丫鬟在八卦。
那丫鬟谄媚道:“怪不得窦班主忽然要我们拾掇扮妆,我听说呀,顾三小姐找小厮来给班主送了三块大洋,说要包场,入夜时分和她未婚夫来听戏。可不就是慕了您的名儿嘛!”
三块大洋,是北平戏院一个上好座儿的钱,搁到百花戏楼,包场竟也是绰绰有余的。
“顾三?是那个开洋行的顾家么?”
说这话的是金枝,工青衣,嗓子尖些。
她是脂粉堆的人,俗,但骨子里还有傲气,绝不承认自己名气大这种奉承话,真听进耳朵里,语气也要跟着上扬起来。
江琬婉沉默不语。
这种谈话往往轮不到她插嘴,而且她快十年不曾踏出这戏楼,连丫鬟小厮们讨论的新建电车也一无所知,何况是其他呢。
她低下头,侧脸白净而稚嫩,葱白长指揉搓着刨花,盆里逐渐起了粘ye,沫儿黏在指间。
那丫鬟赶紧回:“正是,您不知道,顾三顾清影在北平那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去那个什么,叫英国的地儿留洋回来,一肚子洋墨水,还出了不少风流韵事呢。”
金枝听她那句“您不知道”,心底厌烦起来。她思忖,我金枝不知道的事儿,你这小丫鬟能懂得多少?
到底是八卦要紧,金枝压着火气,说:“什么韵事?”
“顾三有桩娃娃亲,对方是向家二少爷向兴。向家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比她顾家还风光。向家老爷向冬是大帅,听说手底下有百万的兵,就连顾清影当军官的大哥也是他手下……”
小丫鬟念过几年书,读的正儿八经的私塾,她是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戏楼的。
知识是最上层的资本,她自诩有这有资本,看谁都是大字不识的草包。
本想从头到尾给金枝讲一遍,这大小姐竟听得不耐烦了:“絮絮叨叨的,有话直接说。”
小丫鬟噎了一下,在心里狠骂金枝几句才算解气。
“顾三其实还男女通吃咧!从军官司令的姨太太,到百乐门的歌女,听说她都染指过,可不风流嘛!”
金枝惊诧:“女子和女子?这,这哪是风流,这是伤风败俗!”
江琬婉垂眸,瞳孔微缩。
一边听着墙角,一边用刨花和上面的粘ye捋过发片,来来回回捋了几次,是为刮片子。
纤纤素手又执起一旁的木梳,把发片梳得油亮顺妥。
发片是真头发,浸过刨花水后便于定型,为下一步贴片子做准备。
小丫鬟接着说:“她未婚夫向二少爷,比起她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舞厅的舞女都玩遍了,光明正大往家里带,疯起来非得要尽兴,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手连他亲爹都不认。”
金枝被引起了兴趣:“那顾三呢?就这样跟了他了?”
“当然了,三小姐经常女扮男装,那也是舞厅的常客,无论男女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听说这次她是死了舅母,来桐城服丧的,新式小姐当腻了,来听旧戏消遣,兴许还会带个人回北平去哩。”
死了舅母还有心来听戏,倒是个铁石心肠。
金枝却想到旁的去了。
她曾经跟过几个男人,坐上黑亮的小轿车,到男人宅子里去,帘子一拉,颠鸾倒凤,乐得忘情忘忧。
顺道冷嘲热讽那些气跳脚的姨太太,搽再多雪花膏也遮不住蜡黄脸,留不住容颜也留不住男人的心。
可终究应了那句老话,瓦罐子和土坯子——是一窑货。
不多久,男人们都另寻新欢,不愿捧她了。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光唱戏,不在上流交际,倒不如给舞女添身好衣裳带在身边有面子。
金枝触动往事,说了句真心话:“我们唱戏的戏子,早晚破烂似的扔在箱子里落灰。要能被三小姐看上……趁年轻,去北平也好,总比跟着那些个油腻男人强,后半辈子不愁吃喝,也落不下一男半女当累赘。呵,就当我是疯了,在说笑吧。”
去北平……
北平……
江琬婉晃了下神,木梳子掉在地上,响声清脆彻底,从中间一分为二。
裂开的,她的不安也从中弥散开来。
金枝这才想起来江琬婉这回事,两句遣走丫鬟,眉眼一挑:“你过来。”
她妆上了,也早用水纱把眉和眼角吊好,粉面桃腮的白蛇已具雏形,就等江琬婉捋好发片。
本来她的长相就极富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