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羡骋站在城墙上,他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腿脚一阵阵地发软,何敏看出来他身体虚弱,在后头捞着他硬撑着,不至于让徐羡骋在这种时刻跌个狗啃屎。
好像就在昨日,二人还发生了矛盾,闹了个不欢而散,怎么今日就死了,连个音信都不曾留下呢?
还活着就好,孜特克其实不求其他的,只要徐羡骋活着就好——他可以接受和徐羡骋天各一方,两不相欠,再不纠缠联系,但他绝不能接受徐羡骋死去的消息,单单是想上一想都让他浑身冰凉,痛苦和悔恨虬结着在他心中翻滚。
人可能就是这样,贱得只会在失去时才会悔恨万分。
孜特克去摸徐羡骋的背,那儿的起伏让他由衷地叹了一口气,刚回来的时候,徐羡骋伤得挺重的,浅轻的擦伤到处都是。手臂和肋下,按照郎中的意思是,骨头可能裂了,行走无碍,但需要静养,加上天气又冷,受了风寒,在战场上喝的药酒又是个极热的,一冷一热若没好好照顾便会伤了元气。
孜特克当时隔着很远听不真切。待他凑近听清了,登时浑身大震,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捱过去那一阵窒息般的心痛。
自己,“徐大人,徐大人……”
徐羡骋刚睡醒的时候,见到孜特克抱着哇哇大哭了一场,现在沉沉又睡着了。
后头炮台略经修整后,也重新振作了起来,之后没再出什么岔子。
何敏大声道,“谁敢再胡说八道,立马斩了!”
“徐大人……没死……没死呢……”一时间这样的声音又传开了。
待他找到陈届,终于确认了徐羡骋并没有死。他沉默了好半日,才闭上眼,惶惶然松了一口气,浑身无力,直接跪坐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腿和筛糠了似的。
徐羡骋开始攀城墙,他咬着牙,满嘴都是血味儿——统帅被炸了还坚持登城,这般事迹足矣在前线掀起轩然大波,本来开始涣散的军心登时大振。
孜特克浑浑噩噩地走着,他脑袋很乱,四肢像是棉花做的一般,他喘着气弯下腰歇了一阵,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存存绞碎了似的。他伸手摸了摸眼脸,发现那儿都是惊惶的水。
何敏给徐羡骋递了一口酒——那味儿很冲鼻,徐羡骋认得这味道,是战场上给死士喝的,有一定的毒性,但喝了这药,回光返照似的,将死之人都能多撑上一会儿。
一切都让徐羡骋恶向胆边生,他颤抖着伸出手,闷了几口酒。他干呕了几声,觉得肋骨痛得痉挛,酒液撒了一身。一股激烈的恶心药味儿冲上脑门,徐羡骋不由得头皮发麻,心跳快如擂鼓,他颤着腿站了起身,浑身痉挛似地发着抖,弥散开来的怪异热气盖过了身上的痛楚。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的声音,隔着硝烟看不清人,不知是谁在吼,“徐大人——”有人这么嚷道,“徐大人遭遇不测——”
“登城!”
是夜,都护府城破。
徐羡骋望了望何敏一眼——他知道何敏想让自己撑到攻城结束,何敏这人,倒不是对他多忠心,纯粹是徐羡骋的主张合了他的意。这大半支军队都是奴隶,都指望着徐羡骋攻下都护府,在西域站稳脚跟。若徐羡骋在攻城时候死了,没了主心骨的这支军队,很快便会自相斗杀,消亡于无痕,何敏自然是不愿意看到的。
孜特克当时想不到也说不出任何话,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便是,他要找到徐羡骋,要给徐羡骋收殓尸体。
而现在,他坐在床头,望着沉睡中的徐羡骋,摸了对方的鼻息,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他被徐羡骋软禁了起来,四下有人看守,不让他参加前线的攻城。在大筒炸膛的时候,军队大震,人心涣散,被孜特克瞅准了一个机会溜了出去。
徐羡骋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他昏倒前还拉着陈届的袖子,问孜特克的去向。
——孜特克是很后面才知道这些事情的。
他往最前方走去,跌跌撞撞的,几次摔倒,路上又茫茫然听见有人说徐羡骋似乎还活着,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给自己狠狠掐了一把,感受到了痛楚。内心才燃了点希望,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似的,呼吸也勉强顺畅了些。
他才刚出去,就听到有人在吵嚷徐羡骋死了。
“大人……您一定要撑住……”何敏也满脸是血,只露出两个白眼仁,徐羡骋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何敏将徐羡骋扶了起来。
“谁说老子死了?”徐羡骋摇摇晃晃地骂道,“都给我登城!”
徐羡骋好半天才睁开眼,哇地吐出一口血,浑身痛得他一时找不到北。
硝烟慢慢散去,估摸着他现在的模样过于可怖,像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
“大人,后头大筒炸膛了,外头正在传……”
好好的……怎么会……
徐羡骋不知那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敌人的探子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蠢货。他浑身发着抖,恨得要命,徐羡骋恼恨地想,有无数的人盼着他死,他偏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