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富豪府宅,红哥儿头戴暖帽,捂得严严实实下车,陈大哥尚自牵马未看得清,旋又被家丁拉着饮酒去。久宣当众随意遣走红哥儿,毫无破绽,一番欺上瞒下,竟教他耍得天衣无缝。
这厢青衣兜兜转转,寻得去年那池边园,走到楼前,抬头才知此楼名「蓬莱阁」,却又隐隐害怕,怕自己费尽心思前来,反倒是那人失约。哪知墨东冉早早到了,楼上远远见得他来,匆匆下楼来接,青衣尚自踌躇,抬眼就见那翩翩公子走将出来。不过一年分别,墨东冉刚及弱冠,束了网巾戴着帽儿,更显英气骏逸。而青衣也较去年高了一截,少了几分稚嫩,愈发如玉一般,兼其一身淡色衣袍,可谓出尘似仙。
二人重逢,痴儿也似地相望许久,才想起作礼。罢了墨东冉牵上青衣,着急往楼上去,边走边笑道:「青衣去不得杭州,我便将杭州带来了。」青衣傻傻教他拉着,问道:「东冉何意耶?」
墨东冉故作神秘,直直进了房间内,青衣入内一看,只见圆桌上摆满了盘碟,覆着瓷盖温着。小二随之而来,逐一掀开,竟是道道精致点心菜肴,玲珑可爱,皆是江南制样,却见墨东冉苦笑道:「钱塘各样珍物时节,多在春夏,这时少有好物,亦难带来,故而有些只以米糕、或是别物,做得形色,味道则不如意了。」
说罢墨东冉领青衣入座,逐一与他解说,先讲一味翡翠鲜豆羹,取四月豆子所熬,青衣尝了一口,原是糖粞扮的,倒也清甜,不禁笑了。又有一味火肉玄笋汤,火腿是真,春笋则假,少了许多鲜味,青衣看墨东冉讲得眉飞色舞,反是吃得十分有味。其後还有「冰露糕」、「蜜杨梅」,等等半真半仿物,江南糕点小巧精美,纵然缺了几分味,也极教青衣心喜。
末了,墨东冉着小二端来两个小盅,又遣他沏茶,亲为青衣斟满一杯,道:「前面几样,有其意而无其神,可另有两件,是我专门带来与你尝的。蜀地有雪芽茶,钱塘亦有种『雨芽』,这雨前龙井乃是西湖畔、灵隐下茶园所种,春雨将落未落时所摘,青衣且看喜欢否?」
此茶为西子湖水土风露润养,芳香清冽,青衣饮了半杯,只觉心神恬静,又掀去面前小盅圆盖,内里是些粉片,推在一团,便问道:「东冉,这又是何物。」墨东冉微笑道:「水中花,花下藕也,乃夏日莲藕所制雪片。」
小二端来两壶清水,一冷一热,墨东冉先以冷水化开,又斟热水,搅作浓稠,一如琥珀晶莹。又自怀中取出小盒,打开挑了几片乾脯放入盅里,说道:「此为卷丹鳞,晚秋时摘得炼过了蜜,一直为青衣留着,可算教你吃上。」青衣舀起一勺藕粉,细看片刻,才含入口中,只觉淡淡香甜,丝丝甜在心底。
本来青衣今日前来,就要与墨东冉表明出身,可眼下如此,便不愿提起此事,只好继续瞒着,答谢道:「此席珍馐,实是青衣前所未见,好教东冉费心。」墨东冉却笑道:「你我好比鹊桥相会,一年见得一回,怎能不用心些!」
青衣听他自比牛郎织女,也是失笑出声,不禁面上一热。直到戌时三刻,红哥儿找来,催促青衣回去,不然久宣怕要穿帮了。青衣只好告辞,墨东冉依旧与他定了一年之约,青衣吞吐许久,始终未有与他坦白。红哥儿拉了驴车,匆匆往丹景楼赶,好在久宣料到青衣会迟,拖延了些时间才回,到得後院门外,青衣恰好先他一步到了。陈大哥正半醺半醉,路上久宣骗他青衣同在,他也不曾起疑,回到此处,天色又暗,青衣已换回衣衫,一个偷龙转凤,装作与久宣一同自车上下来,双双入门回西楼去。
久宣也饮了不少,由青衣扶着走路,侧首又见青衣面上,遮不住的是笑意,打趣道:「好在你回来了,若真随人跑了,我便有十条命也不够乾娘宰的。」青衣回道:「我自不会置你那般地步。」久宣又道:「下不为例,虽骗得乾娘一回,可不敢再有第二回。」青衣黯然点了点头,久宣见他神态,心下了然,想必又是约了来年,只轻叹一声不说穿他。
至此,墨东冉算是在他杨青衣心底紮了根,明知不当,偏生心不由己。青衣欢畅卖笑,只因心里住了人,难免怠慢,甚至逐客拒客,亦渐有之。香娘待青衣不似其他相公,只因他向来听话,故而从不打骂,但如今这般过了半年,香娘也不得不发火,将青衣捉去欣馆训斥半日。
如今香娘刚及三十,不似後来沉静淡漠,仍泼辣得很,也不知说了甚麽狠话,青衣好端端地进欣馆,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地出来,颤颤回到西楼,倏地跌倒楼下房外。此时是寒川住於左厢,後来才是久宣搬下来的,寒川听得声响忙出来扶,又见久宣吃着梨子下楼,扬声唤他过来。寒川领青衣进来,斟了杯水,柔声道:「乾娘一贯疼你,我们可都是被她痛骂过的,惯了就是,休往心里去。」
原来青衣从来规规矩矩,近来竟初次生了脱籍的盼头,香娘何等精明,洞悉其心,以此奚落一番,才教青衣这般委屈。寒川只道寻常思虑,久宣却知是因那个墨东冉,嚼一口梨,说道:「人生大梦,先要清醒。且看窈斋那位,他杜沅风今也二十二了,存了多少缠头,香娘照样不许他赎身。我等想走,还早许多年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