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良意收了刀,便为得意背在身后的双手松绑。靠着他的肩膀,得意分明嗅到室外飞雪的shi气,却不由想起银杏林里浓烈磅礴的雨声。眼下四处寂寥,夜色至深,雪花从敞开的大门飘进来,打shi满地焦炭。四媳妇倒下时推翻了火盆,空气里有股炙烤皮毛的气味。
在季良意微垂着的眼睑上,有一粒已经凝固的血滴。
得意的手臂回到身前,季良意将他身体扶正,试着割断他脚踝上的绳索。此前受束而停滞不前的血流,终于慢慢涌回得意的四肢,在他的指尖和掌心,都传来如同灼烧的酸麻感。
他缓缓伸手,拿自己有些发白肿胀的指头,小心擦掉男人眼周的血污。
季良意抬眸,望着得意的眼睛,微微将头低了下去。小孩的手太冷,他想蹭一蹭得意的鼻尖,企图能赶走对方身上的低温。
然而仿佛猛然惊醒似的,得意忽然挪开了上身,他再抬起胳膊,手臂一沉,一下将男人的脑袋打偏过去。
季良意一时傻了眼,他来时一路风雪,脸上仍还很冷,这一巴掌下来,尚未有多少感觉。但未等他反应太久,便又听耳边风声,“啪——!”,耳光结结实实再落下来了。
受了这两下,他才愕然回头,心中惊讶、困惑,难以置信……情绪交杂,无可名状,却丝毫不感到气愤,不过等小孩第三次扬起手来的时候,季良意懂得伸臂出去,一下截住得意的手腕。
得意瞪着眼睛,嘴角下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言不发盯着季良意。
男人将他的胳膊举了片刻,索性松开手。得意没有一点犹豫,将第三记耳光,不偏不倚,正正打在季良意的脸上。
这耳光当然会中,因为季良意从没想过要躲,如果他知道得意在为什么生气,兴许得意连第一个巴掌也打不中。
“滚开!”得意大叫,因为连夜不停的寒风,抑或是沉默太久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几乎是带着鼻音的。
季良意当然不会照得意说的做,但此时此刻究竟要如何做、如何开口,他也拿不定主意。
得意一把推开他,嘶声吼:“我叫你滚!!”
“得意,我……”见他站起来,季良意心里越发紧张,又听小孩叫喊:“别过来!”
得意竭力绷紧喉咙,却依然没法不让声音发抖,偏偏他在男人面前从来没什么威慑力,越是戒备的眼神和动作,越叫自己看起来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即便板着脸,也叫季良意认得出他再多待一刻就要掉眼泪,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小心退后,到了门口,便一头扎进漫天风雪里去。
季良意急忙追上,却又听得一声沉响。原来门口还躺着几位吃了刀子的羌兵,得意跑得匆忙,没留神,着半截断臂绊了脚。雪水浸shi的泥土shi滑烂软,他摔下去后没法立刻起身,情急之下,居然正好摸到尸体压住的一截刀柄。
他心下一惊,可还是移开指头,转而抓起落在身边的一顶毡帽,一面往季良意砸去,一面大喊:“骗子!”
季良意顿时遭雪中寒风一通贯,身体里外都结了冰。
得意坐在一片泥泞里,不再乱动,他盯着眼前人,眉头皱紧,却不甘地睁着眼睛,冷风一刮,睫毛忍不住抖动,原本苍白的脸庞便开始泛红。
“骗子,骗子……骗子!”
他恨恨骂道,嗓音发沉,雪风如同呜咽声。
“我早就问过你……我早就问过!!你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可是你什么都不说!!!”
“……你为什么不说?”他忽然喃喃道,“我又不……我又不会……”
得意佝下身子,肩膀颤抖起来,他痛苦到难以发声,不得已将脸庞捂住,泪水一点点漫出指缝,哭声几乎听不清。
“……我又不会恨你……”
与他们在树林里头一回坦诚相待时一样,季良意穿漆黑的衣服,墨发飘荡,手握一柄滴血的剑,只不过身上骇人的雨水气味,转眼被更为悚然的雪风荡尽了。
从前他也草原上的夜风一样张扬,从不回望倒下的尸体,这一生难如逆旅,他执剑前行,没有哪怕一次想过要回首。
可是这回,得意独自坐在冰冷的死人堆里。
那些他曾自诩正义的抉择,在得意的人生里留下多少道刻痕,而到头来只不过扇了他三个巴掌,便决定不再恨他。
男人沉默着,扔掉长剑,解开外袍,接着脱去甲衣,卸下腕部的护手。他再没有任何掩饰,身子一前倾,膝盖沉沉砸进泥地。季良意端端正正,跪在得意面前。
得意在风里有些摇晃的身影,终于被人拿袍子拢住了。季良意将他的脸轻轻捧起来,上面有泪水,泥土、血污,以及四媳妇那一脚留下的淤青,脸颊消瘦得厉害,眼睛肿似两颗桃核。任谁来看,也不会觉得他还是两人初遇时,骑在马背上那个矜贵冷漠、目中无人的小新郎官。
可他永远是季良意的心上人。季良意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透过盖头的红纱,望见这位小相公时,心中是如何悸动、喜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