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吃得我那叫一个痛苦。首先是我手还疼着,而且铐也没去,左手右手一起悬着,扒个饭跟耍杂技似的。然后就是……一边耍杂技一边还得和太子聊天。
太子夸我说,我最后就剩我一个在那打了 还能打得那么猛,打得那么凶,真是好厉害。
我说,俺们当兵的都这样,您过奖了。
太子夸我说,我主动留下来给魏弃之断后,舍自己的生机而留生机给魏弃之,真是好忠心。
我说,倒也不是为了魏将军一个人,是为了俺们全军将士。
太子夸我说……他夸得特别文绉绉,我愣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见我愣神,于是补充了一句,说我像荆轲一样义勇双全。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在下认识的人少——荆轲是谁,哪个营的?”
后来我也拿这个问题问了魏弃之,向来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魏将军听了我的话,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样子捶了我的肩。他说我真够丢他的人,说他平时叫我多读书我不听居然连荆轲都不知道——什么哪个营的,那是个古人,有名的刺客,为一个贤名远播的太子去刺杀一个暴君。
太子倒是很有涵养,当时没笑我,也没给我讲讲荆轲是谁,吃了几口菜,对我突然直言说:“段承宗放荡,魏子稷乖戾,而我看到您眼神澄明,行止端正,说话间自由一股浩然正气。这样的您在那样的人手下卖命,不会觉得与自己的天性相违背吗?您的忠义和勇武不过是让他们得以更方便地行施他们诡诈的Yin谋。像您此次这番舍生忘死之举,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让jian佞小人继续他们狂妄的气焰,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指黑为白,蒙蔽陛下,谋害与他们作对的那些正直而且忠心的良臣志士。您眼见这样的事一再发生,不会痛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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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发现魏弃之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君子,是因为一个人的死。那是从中京来的一位前伯爵府的世子——他家老子被皇帝降罪夺了爵位,皇帝为表仁慈,只抄家没抄斩。他来从军,希望能靠立功让他家东山再起。他特意来投奔魏弃之,因为魏弃之好像算起来算是他姨的弟弟同时也是他表姐的丈夫的堂兄也是他堂姑的丈夫的族弟也是他舅公的外甥还是他早死的哥哥当初开蒙读书的同窗同学。
魏弃之和他回忆了一番他哥哥。几个月后,魏弃之拿他当诱敌的诱饵。他带着一队百十号人,全送了。
战场是死生之地,命整天悬在腰带上,死,我见多了。
但我还没见过这样轻易地给敌人送自己人的人头。
我去找魏弃之。他告诉我,这是某个大人的意思,他为自保就不能逆了对方的意思。他说中京都里端王与太子斗得昏天黑地。他问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那两个人里有一个会是未来的皇帝,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得罪谁都得罪不起,不让那百十号人送命,将来有人记恨起这事,轻则让他魏弃之一个死,重则让他全系将士都死。他不想为了一时的一腔义勇而葬送全营。
他说:阿信,你要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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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之,耍Yin的玩jian的,我知道他和忠良扯不上关系。端王,大伙给他的评价是骄横放荡,长得有多好私底下就有多烂。
“为他们卖命,是痛苦,”我说,“为您卖命,难道就不痛苦了吗?天底下哪一个做儿子的会像殿下您这样,私底下偷偷招兵买马,在丰收的时节起兵造反,攻打自己的父亲?”
我听见唰唰的拔剑声。
人家都说太子,儒雅敦厚,胸襟宽广,礼贤下士。我觉得都是被他手下衬托的。他身边的狗腿都太不儒雅敦厚,特别小肚鸡肠,我就说了个大实话也要对我吹胡子瞪眼。而太子——微微一笑,按下左右,示意一下他不生气,宽恕我的冒犯,他就看起来特别好了。
“父皇受jian人蒙蔽,信了他们的谗言,欲对我不慈,我为人子,本当以孝奉亲,却亦人臣,遂只能舍孝取忠,起干戈之事。孤之所求非为登大位,而是——除佞幸,清君侧。”
我当时真想和他说:端王和他的党羽年年都在你爹面前埋汰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你今天才知道要清君侧了?
但这话就真不能说了。我只能默默地放下筷子,用眼神表示我觉得你说的都是屁话。
太子也放了筷子。
“如今形势,您想必也清楚。端王无能无德,卫王总角小儿。孤是皇后嫡子,掌印五年,监国三年,平反冤罪之臣,庇护忠良之士。这仗打了这么些时日,端王胜少而孤胜多。许多人已经悄悄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我懂,暗示我他赢定了,叫我不要给脸不要脸,得罪日后新皇帝。
太子一拱手,继续说:“我见到您,知道您是个勇武忠义之人,是我的同道,愿放下前嫌,邀请您入我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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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
魏弃之人品不好,可他聪明。要是太子像他自己吹得那么牛逼,那么稳,魏弃之干嘛不去投太子,而要去投端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