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知小传马町的工房画所由若白公管治,方才正好路过,进府来报今秋画童的入门人数和出身。
你也于那处习画?
双手接下她递来的酒碟,融野盘腿而坐:童稚时曾去过,可我调皮,惹了不少事,渐渐也就不去了,怕坏了松雪的名声。先生应是未去过?
嗯。真冬颔首。
先生青春多少?
二十,大概。
十六七叫若白公接回的话持筷不动,融野思后方觉惊奇:先生的绘功岂不是两三年即有所成?
给烤鱼翻面,真冬两眼直盯着焦香焦香的糊边,儿时虽寄生别处也学过,非明堂正道就是了。
先生好资质,若不嫌弃,融野还想和先生一同作绘。
糊边分予她,于是融野便得见那令她无限感怀的酒窝。
香煎鲍鱼亦是应季珍馐,融野见她爱吃遂又给了一块。她也不完全是厚脸皮,至少会假装客气地推辞两下,而后吞食之。
你想画什么?
酒足饭饱,真冬一敞四肢成个大字,惬意得似身在极乐净土,无忧无愁,无惧无怕。
少当家,尾张公差人来说今夜留大当家在尾张过夜,不回来了。
好。仍望着先生的满足神态,融野应道,又接:千枝姐,麻烦备些水来,我要与先生作绘。
先生笑了,虽眼睛并未看她,而是看着千枝姐。
聪慧无双的松雪少当家憨得可爱率真,见她二人笑,也咧嘴跟着笑,笑得很是乐呵。
备水掌灯,源次郎搬来一张绘机供少当家和隐雪先生作画。
酒足饭饱最好睡觉,酡红上脸,素日无拘束惯了的真冬又拉开衣领、支起单膝,仅鼻上眼镜显几分钩深致远的鸿儒硕学之味,其他哪哪都狂浪得与这统领松雪一族的宗家府邸之气氛大相径庭。
画什么,真冬没主意,便由融野点了山水写意。
徂徕老师那得的《唐诗画本》交与真冬,融野选了望庐山瀑布一诗。
哪来的香炉?真冬问。
那是庐山的香炉峰,先生。融野笑着解释道,《枕草子》就写到一日下雪,清少纳言服侍的定子皇后忽隔着帘子说少纳言啊,你说香炉峰的雪眼下如何了?,清少纳言听了即会意挑起御帘。
真冬又问:她为何挑帘?
乐天先生有诗,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清少纳言不仅Jing通汉学,还与定子皇后心意相通,当即会意方挑帘让皇后一览帘外银装素裹。只她于书中自卖自夸,说宫中女官都感叹服侍皇后的果然得是她这般才女。
真冬听后又点首,面浮与这炎夏相称的笑:这亦是少纳言可爱之处不是么,宫闱寂寞,皇后有她这般聪慧伶俐的女子相伴倒也不错。
先生说得对极了,无甚才华的男子吹嘘起来不眨眼,少纳言那等才女如何不能自夸,况乎宫中女官纷纭,只她能立马会意,此中真情更是难能可贵,足见少纳言与皇后感情之深。
两人笑完,融野又取一卷轴给真冬:此为沈周的《庐山高图》模本,系我祖母所作。
松雪融野的祖母,松雪宗家第六代家主,松雪叟川。真冬收钱作过几次假,也知叟川人送外号模本狂魔,最喜麻烦将军,借将军威光向各地名刹古寺要名家真迹作模本。
沈周真迹日本罕见,叟川的模本亦照模本而来。虽非一山一石尽像,然笔法缜密沉稳,气势雄浑,果真是模本狂魔松雪叟川才得Jing细的模仿。
好,开画吧。
束袖,两人各坐绘机一边,以庐山瀑布为题作绘。
庐山高耸,层峦叠嶂,奇石狰突,逢夏悬瀑,滋润垂罗卉木。
画山,融野用披麻解索皴兼折带皴,真冬则用荷叶皴。披麻皴始于董源、巨然,最适唐国南方山石,上下一气呵成,厚重却不呆板,是奉模本主义为圭臬的松雪派古来之法,
真冬所用荷叶皴取自披麻解索皴。曾仿过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真冬很是中意这刚柔并济的皴法。
两柱香为限,无需画得处处Jing细。
抻头去看融野的画,有拄杖老者携童子望山观瀑,喟叹不止。
先生画的何人?
夺了画不给她看,真冬塌下脸皮唬得融野莫敢近前。
好嘛,不给看就不给看
委委屈屈,笔尖沾了焦墨点石,融野的嘴自江户撅去了庐山:先生不给看,我就不看
瞧那娇憨可爱得,松雪少当家可在别处有这怨相,真冬相信再没有了。
我字丑,你帮我题。
画送至她手边,真就不撅不怨了,俏脸蛋之Yin晴变幻可比她脑袋瓜子的反应来得快。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题罢交与真冬,览过飘逸狂草,真冬念到一句疑是银河落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