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女大就读的第三学期,苏青瑶的体重总算碰到了合格线,不必再吃营养餐。
陶曼莎噘嘴,艳羡地说,自己跑步把腿给跑粗了,难看的要死。贾兰珠翻着《玲珑》,反驳她,这叫健康美,时下最流行,你看看画报上的模特,各个手里拿网球拍,佯装运动健将。曹雅云半掩着《金粉世家》,揶揄起陶曼莎,谁又说你胖了,那个姓杨的小伙子?
“他敢!”陶曼莎嗓音高高的。
话音刚落,贾兰珠扑哧一声,笑了。
苏青瑶听着她们的闲聊,也含着笑,给自己的捆书带上绣出几朵紫金草。
下午第一堂是固定的家事课。这学期教刺绣和缝纫,等到结课,每位学生都要交一套小孩的衣裳,捐赠给育婴堂。
陶曼莎的手艺活最差,回回上课,不是扎到手指,就是扯坏了布,课后作业总要央求苏青瑶帮忙缝两针。一想到下学期要学育婴和看护,集体到婴儿园、幼稚园实习参观,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家事课结束后是英语课,新教师是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来的,十分严厉,上课前免不了一场随堂小考。贾兰珠已经连续两次小考不合格,见到那洋老头的面孔就打哆嗦。
好容易挨到下课,室友们结伴去吃饭。
苏青瑶则先去邮政代办处,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代办处的嬷嬷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封递给她。苏青瑶接过,见邮戳是从上海来,必然是谭碧的信。
她打开。
青瑶我妹:
上月二十八日寄出一封信,等到这月十号才收到回信,耽搁快半个月,中国的邮政真是太可以了!十三日就想给你回信,可新来的舞女很不伶俐,又临近双十节,百乐门的客人好多,吓人,我陪客人跳舞,玩到半夜,回家就睡觉,睡到日落,错过了时间。星期日邮局不办事,要等到周一才能去寄,便趁现在给你写信。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一年。你在学校怎么样?要多睡觉,少看书,书是看不尽的,还要常常出去玩,去跳舞、看电影,认识一些可爱的男同学。上回寄给你的Yin丹士林布的抹袖旗袍,还合身吗?你随信寄来的毛衣我穿过了,很舒服,这个天气穿短袖的旗袍,再套一件毛衣,刚刚好。你也要记得给自己织一件,别总想着给我做。顾少给我的待遇很好,这些我可以自己买。
说起来,上海为了庆祝双十国祭日,街道上处处挂起了彩旗。“和平社”还做广告,说要复演一出旧戏,叫什么“孙总统广州蒙难,夫人出险”。讲的应该是政治上的事,我不太懂。总之,上海现在是和平的不能再和平了,提到三年前和日本人打仗,军舰开到了黄浦江,简直跟梦一样。
但不知为什么,我在街上看到那些彩旗,还有敲锣打鼓的庆祝队伍,回家后,突然很恍惚,然后那晚莫名其妙的,梦见了贺常君。梦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记得,醒来后,只觉得伤心。
他的骨灰还在我这儿,当年花了好几根金条偷偷买来,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才进了我的梦。我想过很多次,要把它葬了,可又怕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埋在了上海,不能与故乡的亲友团聚。
瑶瑶,我真是恨他呀!他那样的男人,无私却又自私,他死了,痛快了!留下我们这些人,因为他的死,时不时经受痛苦!希望能在我活着的时候,有机会去东北。我要将这陶罐子丢进松花江,一了百了!
唉——想念你,可惜事情实在太多,没空去南京看望你。你呢,放寒假回上海吗?要是过来,我收拾一下房间。
爱你的碧
信的背后,谭碧留了一个嫣红的口红印,苏青瑶不小心摸到,指腹微红。她看向如同石榴的手指尖,莞尔一笑。
双十节那天,学校放假。贾兰珠要回家,曹雅云要跑去金陵大学见男友,两人都有安排。陶曼莎也打算回家,但见苏青瑶落单,加之要她帮忙完成家事课的作业,便请她到自己家里玩。
陶曼莎的父亲出差去了,母亲在房间里念佛,出来迎接的是她的保姆。苏青瑶跟在陶曼莎屁股后头,坐到客厅,从手袋里取出针线与绣帕,还有一本用来解闷的小人书。陶曼莎叫保姆送来热可可,又指挥她去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正放着周璇新发的歌曲“五月的风”,扬琴慢慢地奏,周璇慢慢地唱:假如呀,云儿是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苏青瑶正指导陶曼莎绣花,忽得,听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男人下楼,是陶曼莎的哥哥。
苏青瑶在学校里见过他几次,都是来给妹妹送东西,并且他每次来,都会买一些饼干、糖果,送给室友们,请她们多包容妹妹的坏脾气。
男人也看到了她们。
他快步下来,笑着向两人打招呼,询问她们怎么不出去玩。陶曼莎先是埋怨了几句学堂的教师,接着看看兄长,又看看身边的苏青瑶,突然留下一句“等下回来”,便飞似的跑上了楼。
苏青瑶目送她的背影,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