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一早,他们启程回南京。
一名调查科的干员随行。说是随行,实则监管,大抵是怕于锦铭半途逃跑,买一张机票溜到美利坚,到时负责收网的陈副科长失了面子,不好交代。不过有于锦城在,也谈不上严加管教。因而此人一路上喝茶看报,半句话不说,兄弟俩也当他不存在,
快车晃悠悠地驶了快五钟头,过了常州,往镇江驶去。
于锦铭靠着软垫,眺望远处连绵的山峦。灰白无云的天幕下,山脉是一条条青绿色的线,画线的毛笔太shi,淡墨层层晕染开。于锦铭一言不发地看着,偶尔喝几口热茶。茶水喝了又续,又过三四个钟头,总算到下关车站。
七八个中央政府的人正等在出站口,那几人见了他们,径直带上车,往“党务调查科”去,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核查与盘问。问题的答案于锦铭已然烂熟于心,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暗沉沉的方桌前,两手交握,放在膝盖上,镇定地回应着对方的盘问。金色的笔尖摩擦着柔软的白纸,窸窸窣窣,响了许久,一直折腾到深夜,兄弟二人才从办公大楼出来。
于锦城提前打过招呼,叫家里的司机提早过来。一辆凯迪拉克轿车等在铁门外,两人上车,刚开出一小段路,于锦铭便通过前座的后视镜,瞧见了后方尾随的车辆。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兄长,于锦城却神色如常,应当是早已发觉。
不多时,汽车停在家门前。楼上的灯全熄了,只有进门的客厅留了一盏灯。鹅黄的灯光隐约照出洋楼边栽种的槐树,枯槁的枝干朝四面伸去,夜里冷风微微,枝丫晃动,如同监牢内将死的囚犯从铁栏杆里伸出的手。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前,于锦城抬手揿铃。一名守夜的仆人起来开了门,另有一个女佣上楼去。少顷,三楼下来一位少妇,身量颇高,体格丰硕,裹着一件宽大的丝绒睡袍,右手搭在扶手,左手掩着衣襟。
她眯起眼,瞧见大厅里的两人:“这么晚?出事了?”说着,快步走过去。
于锦城不答反问:“父亲呢?”
“睡下了。”女人道。“饿不饿?母亲特意给你们做了手擀面,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汤头就一直在灶火上熬着。”她词句如珠串般一口气说完,又歪过头,看向丈夫身后的于锦铭,笑道。“可算回家了。”
于锦铭勉强笑笑。“嫂子好。”
算上于锦铭的母亲,他的父亲共有四个女人。正房是定的娃娃亲,身子不好,生了于锦城之后,便一直在养身子,管不了事。于锦城也随母亲,一出生心脏就有毛病。二房是大太太的堂妹,起先是来他家照顾堂姐的,后来住的久了,莫名其妙就收了。撤离时,二太太回乡下探亲,没能带上,就留在了沉阳。三太太读过书,高中肄业,和于锦城的妻子梁秋一起负责管家。
正说着,司机提着于锦城的行李进屋。
梁秋瞧了一眼,又笑着说:“怎么就这点东西?还都是锦城的。锦铭,你行李呢?”
“扣的扣,毁的毁,他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带回来,”于锦城淡淡答。
于锦铭唇角微抿,没吭声。
梁秋见状,连忙拍一下于锦城的胳膊,打起圆场。她招呼两人先去小厨房坐,自己去叫厨娘开火煮面。
厨房也只留了一盏灯,钨丝灯泡悬在头顶。于锦城把手杖靠在椅子腿上,坐下,于锦铭在他对面,兄弟谁也不说话,听着文火灼烧砂锅的细微声响。
不一会儿,梁秋回来,拉开椅子坐下,亲热地问起于锦铭在上海的生活。于锦铭只管扯着嘴角微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语调轻且慢。面上来,热腾腾的,熏人眼。于锦铭拿起筷子,头埋下去,卷起面条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一下堵住了嘴,中断了谈话。
于锦城见状,拿筷子剃着酱大骨,与妻子聊起家中的琐事。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中央医院的医师每天过来给他做按摩,就是还不能下地。”
“多陪陪母亲,叫她别Cao心。”于锦城道。“三妈妈也是。”
“嗯,我心里有数。”
于锦铭默默听。
吃罢了饭,几人上楼,各自回屋就寝。
于锦铭睡得是客房。
他回屋,睡倒床上,褥子带着一股樟脑丸的气息,家具也有些日子没清扫了,灰白的尘埃在眼前轻飘飘地飞,像害了眼病。他睁大了眼睛,呆想了一阵,脑海中闪过许多事物,从民国十五年高中毕业,到民国十八年,从巴黎高师辍学回国,去杭州报考笕桥航校,再到九一八爆发,一家人撤到南京,他刚巧毕业,去上海。
太多的事在脑海浮沉,可都模糊了面目,成了寒冬江面上的浮冰。
不知这般躺了多久,于锦铭口干,坐起倒水,水壶是空的,毕竟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他拿上杯子,出门去找热水壶。回来时,路过哥嫂的卧房前。
“爹娘太宠他了,把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屋内隐约响起男人的声音。“早知道,当初就该在南京挑个好姑娘,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