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空蕩啊。偌大的居室中尚餘有淫靡的香氣,被罩著的西洋銀鏡反射不出月光,點著燭臺的桌案上已沒有一顆玻璃珠了。
「你在那裏多久了?」
到頭來我一整夜都未關上窗,慘白的輝澤筆直打在紙拉門上,緊閉的房門沒有發出一絲響動,不過在我開口後便有個黑影從門框邊探出腦袋。
「進來吧。」
我轉過身去,雙目上抬望向窗外的深藍,我背後的拉門依然紋絲不動,但這時我面前卻躍下個人影。
「殿下,是家主大人聽聞您從京都回來了,便命小人來看看您。」
傳出的是個叫人分不出性別的聲音,不速之客低俯於我身下,那人腦後紮著短馬尾,額前垂下的細密劉海遮住了上半張面孔。此人現在定然是不敢抬頭的,因為立著的我只在裸體上披了件外褂,本該系在腰間的和服腰帶還躺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裏。
「你真是我父親的一條好狗啊,泉。」
可我偏要她抬頭看我,我躬身下去,一把提起她的下巴,我的外褂下擺拖落到榻榻米上,眼下我的胸乳一定能被她一覽無餘。
「殿下,請您務必保重身體。」
她平日裏就是個不苟言笑的少年,在跟我說話時仍是一板一眼。她右手中似乎抓著什麼,我定睛一看,那正是我衣服上的腰帶。
「我要你替我更衣。」
她的劉海又密又長,我真想一剪子把那雜亂的野草狠狠修理一番。她的眼神沒有透過野草堆傳遞給我,不過她的身軀依然僵立在我身下。瞧見她這副無動於衷的模樣我也愈發神思怠倦,無明業火便就此湧上了心田。
「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你這下賤的蟲子,多年前就該讓你死在武士的刀下。」
待我厲聲斥責起她,她方才終於站了起來。我在背過身後又張開雙臂,隨意披在我身上的外褂正被風吹得前後擺動,側目觀望時,只覺得身上飄起來的寬大袖口像是某種鳥類的翅膀。
泉自身後環上了我的腰際,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兩邊的領口,就在此時,我叩住了她的雙臂,即便剛經歷了慌亂,那根腰帶還被她緊攥在手中。
「殿下」
「都被你看到了吧?」
我強迫她摟著我,她也在上身穿著鎧甲,但那甲不同於武士的具足,是種更方便行動、且能套在忍者衣裝外的簡樸裝具。
「小人只為殿下賣命,是殿下給了小人第二次生命,所以小人會聽從殿下的任何吩咐。」
她這是在向我表明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可我又煩她總愛將這一套掛在嘴邊,小人小人地叫個不停,時間一長我也就順著她的自輕自賤侮辱起她。
捉弄就到此為止了,再強迫她也沒有任何意義。我鬆開她的手,隨後再度面向她,站直身軀的她又垂下頭去。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戰亂中營養不良的窮人家的孩子當然會比我矮上一些。
但是,她的的確確是條好狗。雖然泉比起狗更像是狼,只是沒人能輕易看出她的本來面目。
「之前的事,你做得不錯。」
啊,正是她了。能潛進聚樂第、還能於無人發覺的境地中在久竹的弓上迅速做下手腳。
誇讚過泉的我捧起她的臉,接著吐出口氣將她臉上的劉海吹散了。她是個孩子,她眼中當然也應該嵌著孩子才會有的神色。
小女孩就算殺人無數,在受到褒獎後也依然是會欣喜的。
「我暫時還沒什麼事,你可以先回播磨了。」
只是月光沒有照進泉的眼睛裏,抑或是被她纖長的睫毛擋住了。她那沒有浮現出光澤的瞳孔就像一泓暗夜裏的深泉,可我給她起這個名字時,映入我眸中的卻是她雙親的屍體血如泉湧的景象。
「殿下,讓小人留在您身邊吧。」
泉低聲說著,她一刻不松地抓著我的腰帶,隨後她又伸出手,只見那張開的掌中還躺了一枚玻璃珠子。泉的手舉得很高,月光也就輕而易舉地落在她手中的玻璃球上,我拿起這靛青色的珠子端詳一陣,片刻後又有物件滾落到榻榻米上的聲音傳入耳際。
我知道阿照是喜歡我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沒有十二年前的那場相遇,沒有在那之後的步步為營,我正經曆的生活可能不會是現下這般,我的人生可能會步入其他軌跡。
但是她選擇了那條最危險的路,她義無反顧地跳入陷阱,我本可以賜予她死亡的解脫,可我還是沒有那樣做。
「你長得還真像以前的她。」
再過一陣就該迎接拂曉,在這依然看不清人臉的午夜裏,泉額前的劉海再度散落下來。
我已經不需要親眼去見證了,她的臉早已深深刻在了我腦海裏。正是如此,我才想讓她見識我腦海中的另一番天地,我要讓她自願踏上晦暗至極的黃泉路,我要粉碎掉她心中不該存在的希望,她會迎來自己真正的結局。
這是阿照的結局,也是這個國家所有武士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