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等这家里的人?
小姑娘,你找谁?宋太太甫一开口问,这女孩便如梦初醒般浑身一激灵,转过身来朝她说了声对不起,还以为是挡着她这老人家的路了似的,往墙根缩了两步。
一来是没有钥匙,二来她们一时不能确定姨父的状态,故而云舒回姨妈家收拾些衣服以方便换洗的危险想法也被薛霁打消了。
就这样,云舒撒下一个与薛霁一模一样的谎,手背下无从看清的表情却和难能讲出真话时的样子差不离:
她轻声细语的模样像从前的薛霁,面目上那点儿幼稚的歉意也像。宋太太越看越喜欢,只不过薛霁一双眼睛随自己。不像这女孩,圆溜的又扑棱着闪光,好似一对天生专挑着惹人怜爱的水杏。
薛霁今早出门时高高瘦瘦的身影近在眼前,她穿了件高领的灰黑色羊绒毛衣,微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检查家里大小电器全部关好的模样不苟言笑,堪堪就是一片雪原,哪里只到小雪的地步。
云舒在疾驰而来将自己击中的下一秒倏然自觉承受不能,因为知道薛霁就要像哄真正的小孩一样替她吹一吹。
嗯。
我是薛霁的妈妈。薛霁怎么不让你进去坐着等?真是越大越没礼貌,还枉她天天在学校里干诲人子弟的事呢。嘴上这样说,宋太太仍旧在心里暗暗高兴,进来坐吧孩子,没事的。
但女儿搬离后这磨人的工作轮空,薛先生和妻子也挤不出心情折腾老胳膊老腿,只好放任荒意生长。
不痛。
今早姨妈来简讯说自己带着小旭这两天暂时不会回来,所以云舒只得继续借宿在薛霁的住处。
云舒捏着薛霁进门前交到自己手上的玻璃瓶,恍然听见个亲昵又无可奈何的称呼,不禁悄悄跟着宋太太念了一遍,一时间心里像有绒绒的羽毛在蹭,差点乐出声。
薛霁忽然答应她的邀约时,云舒两边眼皮都已经肿肿地撑在一起打架,故而听得并不十分清楚。被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迷迷糊糊地对着门口一棵要关灯的身影问:真的去?
她详略相宜,回忆外滩观光时细一些,咚一声砸到舞台上满脸血的事就遣一句摔了以带过。
所以她抢在薛霁的嘴唇更加靠近之前,如蒙伤灼般垂下头与她相错开,抬起原撑在绒毯上的右手遮住那块煞风景的伤痕,掌心有汗水黏着被攥紧的指间带落的绒毛。
在家里,被打的。
所以简单的带过为薛霁所不忍了,她捋起云舒额际的碎头发,同此前小时候在宋太太面前撒谎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笑道:没有,一点都不痛的。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用薛霁的话讲,都是宋太太精心挑拣后保藏来压箱底的。出了医院,云舒两只手忙不迭地倒腾一枚圆碌碌的糖炒板栗果,一面吹气一面问:不会是特别复古的吧?旋即抬头,却看见薛霁只是为自己越熟越展露的嘴利半苦地笑一笑:我有那样老?
噢,不好意思阿嬷,我在这等人。
到今天为止,她已经一连在水蓝色外套里兜兜转转换了两天薛霁的衣服。字母卫衣的衣摆和那晚的体恤一样垂得浪打浪,兜帽堆在后脑勺,两条抽绳从胸前摇来晃去,云舒和她并排走路时喜欢把抽绳提起一边,揪在手里
但云舒彼时想,她不过是进去取几件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
小雪
薛霁眨了眨眼,头向下埋了一些,手指重新摩挲在她的疤痕上:这是怎么弄的?
云舒自然不觉得疼,却也不觉得痒。她只觉得烫。从那个烟灰缸砸出的破口到颧骨,再到她的下颌,她的脖颈,她的如月轮般美好的耳轮,她的耳垂,她的眼、鼻。
话到嘴边,最后出口是一句糖炒栗子一样的:给你。
当然没有!云舒终于咔地一声掰碎板栗壳,果肉在她掌心黄得且饱满且甜美。她原本还想说:其实我见到你那天直以为你不过二十五岁。
那晚她们聊了很久的天,薛霁答应云舒周五放学以后陪她上一个地方去,云舒当时已听薛霁讲完在上海彩排受伤又从上海回来复健那段时间的事。
小雪是薛霁老师吗?
我那时候直接晕过去了。薛霁说,然后她拇指的指腹在云舒额际滑过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地区。
然而云舒眼神闪烁,一双手臂撑在绒毯上,脑袋就要往薛霁低垂着看手指轻轻拨弄绒毛的脸凑过去,她的神情且诚且真,湿润的发尾三两地黏在额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野人:肯定很痛
我刚好是这家人。是小雪带你来的?
直到听见薛霁甘洌平和的去,云舒才放心自己被一拥而上的瞌睡虫轰然扑倒,全然没来得及考虑周五如何跟妈妈介绍这特邀嘉宾。
而就在两分钟前,薛霁进门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她讷讷地讲,和盘托出破相背后的事实,然后看着薛霁的表情。
眼看明天就要到星期六,薛霁抹不开时间,所以今晚回公寓前就带她上家里来取一些更适合云舒这样高中生穿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