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今月的女子若有所思,待她正欲开口时,伊绵抢先一步道:“正是。”
两人缄口不言。
檀楼里的客人们消息灵通,前些日子,东宫易主,她们这里流失了一批客人,又新到了一批,来来往往,却意味着一个家族的湮没和崛起,自是唏嘘。
今月看伊绵一眼,总归是别人的事情,也不好说什么,颔首问安后离去。
伊绵回到四楼的房间,这整层楼都只她一个房间亮着,冷清又孤寂,除了伺候的丫鬟,再无其他人。许是刚刚受了些慢待,她心里仍旧有些难受,再看这样华丽的屋子,只觉得是个比若卢狱还残酷的牢笼,让她动弹不得,却只能眼睁睁地深陷其中。
第6章
亥时三刻,太子府书房。
宁之肃站在窗墉边。月色的银辉打在男人脸上,模糊了些许面容的冷峻。他将手背在身后,指尖夹着一封薄薄的书信,似是轻轻一松手,便会任其跌落在地上。
书桌前,宁之肃最亲近的近侍吴远持剑单膝跪地,虽久未等到太子指示,仍然不敢抬头。
吴远跟了宁之肃多年,素来沉稳,办事妥帖,这次一截获二皇子发往宫中的密信便马上带回太子府给宁之肃过目。
宁之翼在信中言词恳切,陈诉道,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求得原谅,但伊家的女儿无辜,求皇上放过伊绵,赐婚于他。
自身难保了还要求娶罪臣之女。这点小心思,连吴远这样的属下也看得明明白白,不过就是去了封地还妄想垂死挣扎,一边让皇上心软,一边顺势挽回从前旧部的心,以便寻得机会东山再起。
吴远在书房跪了这么些时候,心中苦笑。二皇子一党被铲除殆尽,东山再起无异于异想天开。自己不想要活路,何苦还要往京中送上一封求娶书,惹得太子不悦,连累他们做属下的也如履薄冰。
自伊荣正一家落狱以后,不仅是吴远,连太子府的其他人也感觉到些不同寻常的气氛。自家主子本该是大仇得报地痛快,却越发烦躁,常在深夜练剑,剑势凌厉狠绝,却又在某些时候收手停住。
皇上病重,太子监国,针对伊府的参本如雪花般送进太子府,朝野从上到下,全都望着太子,渴望出一份力,让伊府倒得明明白白,自己也跟带在太子面前多露一点脸。
可这主子的心思,怕是各位大人都猜错了。
吴远虽不知宁之肃心中所想,但伊府的罪诏在他桌上改了又改,就是不下,这是事实。再加之,那位伊小姐可以有无数个去处,却偏偏被送去了檀楼,这就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能隐隐觉出点什么意味。
毕竟,檀楼虽是风月场所,可那地儿金贵,安全。若是太子真狠了心要折辱人,何不将其发配为罪怒,毕竟这是最痛快干脆的法子。
—
第二日,檀楼洗雨轩,月麟香水雾袅袅,一弯活水围绕着厅边潺潺流过,屋外有乐声飘忽着散进来。
宁之肃身着玄色龙纹长袍,头上用玲珑剔透的白玉冠将墨发高高束起,细长的脖颈微扬,矜傲又散漫地靠坐在黄花梨的矮榻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面前跪着倒茶的女人。
伊绵接客不过几日,对此甚为生疏,更何况,那客人还是宁之肃。
前些天儿,她第一次跟着酒楼里的姐妹去伺候客人,经历之后方知,做这檀楼里的女子也是本事。
丽妈妈对她要求颇为宽松,未安排京中客人使她尴尬,只要她接待上京的地方官或是商人即可,但叮嘱她一定得顺从,不能砸了檀楼的招牌。伊绵谨记在心,自是不敢造次。
虽然按惯例,一个包房应当几个姐妹一起伺候,但她作为新人不可避免地被排挤,于是她倒也识趣,待在一旁尽量不显,落得清静。偶尔被客人看上了,还有今月在一旁帮忙,伊绵更是理所当然地躲在一边,尽可能地不牵涉其中。
她又不是真的来赚钱,或是傍个贵人的,不必冲在前面。
但今日,宁之肃点明了只要她一人伺候,着实令伊绵有些害怕和羞赧。
如此和男子共处一室,还是曾经有过照面的男子,撇去旧怨不谈,也算是老相识了。他见过自己从前大家闺秀,遵规守矩的模样,再和如今一对比,实在是让伊绵有些耳尖发热,似乎这样的沦落是一件甚为羞耻之事。
尤其是,在他面前。
而且,是他造成的。
伊绵对于仇恨这件事大抵是不擅长的。男人稍微靠近一点,便让她惊慌失措地魂都不知飞到哪儿去。原本以为会随父亲和母亲被宁之肃赐死,却又奇迹般保全了性命。于是伊绵抓着这一线生机,只望讨好了那个半躺在榻上的男人,牢中的双亲才有将来可言。
她任衣衫松垮地半褪不褪,故作镇定地将葱白的手指覆上纯白的杯盏,再用木夹将其夹住烫洗,尽量未泄露一丝羞怯。只因丽妈妈说,男人不喜欢看女子贞洁烈女的模样,便是太子也是这般。
她闭眼回忆丽妈妈所讲,又轻呼一口气,继续往杯盏中掺水,一步也不敢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