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她常常弹奏妙微的曲子,尤其是在知道妙微英年早逝,且生前最后的年岁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以后……
她在这个与自己相隔了一千二百年的乐师身上,找到了某种奇异的慰藉。
这种经由琴音而达成的单方面的结交和理解,妙微永远不会知道,但对冯嫣而言却无比珍贵。
而魏行贞竟与妙微是朋友,是挚交……
这是……这是何等奇妙的缘分……
若非此刻这里是孙幼微的偏殿,冯嫣大概已经冲去找魏行贞去了——你怎么从来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呢?妙微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除了流传下来的这些曲子,你还听过他别的什么琴曲没有?
未等冯嫣平复心情,屋外传来脚步声,她很快将文书藏进袖中,并用衣袖按了按眼睛。
等抬起头,冯嫣怔了怔——殷时韫身着司天台的官服,也踏进了门槛。
望见冯嫣,他也是一怔。
冯嫣眼眶微红,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
这是……在为魏行贞伤心么。
殷时韫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放下门帘打算转身离开。
“殷大人。”偏殿里传来冯嫣的声音。
殷时韫加快了脚步往外走,但冯嫣已经追了出来,“殷大人请留步!”
殷时韫在偏殿外的长廊上止住了脚步,理智上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停下,但心中却有一个直觉般的念头让他想听冯嫣要说什么。
行宫外站着几个守卫,他们伫立在风雪之中,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殷时韫余光扫过他们,心中忽然又坚决起来,迈着大步要往别处去。
只是还没有往前走几步,守卫们就拿着剑戟挡住了他的去路。
“殷大人请进殿等候。”守卫们用冷冽而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在外走走也不行么?”
“这是陛下的命令。”守卫之一答道,“您不能在这里随意来去,请进屋等传召。”
……
偏殿之中,殷时韫没有坐下,他站去窗边,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一夜的风雪。
孙幼微不知道在近旁的大殿中说些什么,偏殿里始终只有冯嫣和殷时韫两人。
不一会儿,有宫人端着热腾腾的汤媪和茶水进来,分别递给冯嫣和殷时韫。
“不用了。”殷时韫低声道,“拿走吧。”
宫人也没有说什么,低着头又出去了。
冯嫣原本有许多话想开口,这会儿气氛僵下来,她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等接了宫人递来的汤媪,她拿着温了温手,忽地叹了口气。
“三年前,殷大人为什么没有赴约……我已经知道了。”冯嫣轻声道。
殷时韫哂笑了一声,“事到如今,这种事还重要吗。”
冯嫣略略垂眸,“我想为一件事向你道歉。”
殷时韫以为自己听错了,稍稍侧过身来,看向冯嫣。
“今年夏天,在洛水边见你的那次……我应该好好说话。”冯嫣轻声道,“至少,应该实话实说。”
殷时韫目光暗了暗,“你指什么。”
“狮子园那天夜里,我去了。”冯嫣低声道,“不仅去了,还等了一整夜,直到姑婆来告诉我,你不会来了,我也……还是在等。”
殷时韫的呼吸忽然屏住了。
他咬住了自己的牙齿,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仿佛被撬动了。
殷时韫背过身去,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冯嫣收回了目光,她斟酌着自己的话,两只手将汤媪握得更紧了,“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那天没有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始终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
“……冯老夫人真的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殷时韫眉头皱起,“也包括那晚她来找我的事?”
冯嫣点了点头,“长陵里有随我而动的星辰,天下之大,不论我去到那里,他们都有办法找到我,更何况几十年前也已经有了一场失败的夜奔呢——我逃不掉的。”
冯嫣笑了笑,“即便是现在我听到这些事情,也一样觉得震惊,何况是当年的殷大人?”
殷时韫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阿嫣……还恨我么。”
“即便在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也很难说自己恨过你。”
殷时韫再次回过头来,见冯嫣望着自己,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鼻酸。
“……是,这样的吗?”
“其实那次出逃,在准备的时候我就想过千万次失败的可能……我心里其实不大相信我能自由,但我还是要走。”冯嫣轻声道,“是我自己太想扑火了,从头到尾想的都是自己,何曾想过你的前程。”
殷时韫才觉得心中有些松绑,听到冯嫣这样说,又觉得恼火。
或许时到今日,前程与背负已经是他们不能再绕开的话题——但在当年,在他们一同经历的少年时光,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不在他们忧虑的范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