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先生带来什么麻烦了吗?”夹谷衡问道。
瑕盈摇了摇头,他轻叹一声,“你从前拿姓名来问我涵义的时候,我从来不和你讲深,你还记得吗?”
“记得。”夹谷衡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声,“那时总是拿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麻烦您——”
“倒不是因为麻烦……当时不能和解释的理由,恰好就是我不能解释的原因。”瑕盈低声道,“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只能和你好好谈一谈。”
夹谷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瑕盈轻声开口,“喜欢刨根问底的性情,放在人身上没什么大碍,放在妖怪——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大妖身上,却是一剂毒药。
“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而已。更何况为了御寒果腹,他们还要终日劳作,能分出的心就更少。不像你,一旦想起某个问题来整个人都要钻进去。
“人的寿元短暂,一生能做成一件事,就能成为他们的凭依——下至乐师、匠人、名伶、医者、僧道,上至帝王、文士、官吏……无一不是如此。有一技之长伴身,再寻三五挚友,在俗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寂寞。
“你呢?你不是喜欢群居的妖怪,又活得这样久,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凭依?”
夹谷衡怔了一下。
这些问题……他从前竟从来没有想过。
瑕盈又道,“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可世上无聊的事情多得很,在这里耗上一些时日,在那里也耗上一些时日,日子也就过去了;
“有些人想了一辈子也想不通透,虽然痛苦,虽然折磨,但死期一过,痛苦也就有了终结。
“可你要怎么办?”瑕盈望着他,“要是‘死’一直不来找你,你要去找死吗?”
“我……”
夹谷衡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他先前确实隐隐有些这样的直觉,只是一直不能像瑕盈这样完整地把话给说出来。
——没错,他确实一直在找死。
他能够意识到“死”之于“人”既是解脱又是诅咒,但却始终看不清“死”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他学着人的样子,将刀枪剑戟插进自己的身体,那确实让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能杀死他。
唯一能够让他产生濒死之感的,便是每次沉入哲思时引发的疼痛——然而疼到不能忍受的时候,他整个人就会昏厥过去,思索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下来。
那究竟怎样才能真正体会到死亡的感觉呢,他不明白,于是每次杀人之前,他都要先问对方一句“你怕死吗”。
他期待有人能在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刻体会到一些新知——那或许也能够解救自己的倒悬之苦。
然而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瑕盈低声道,“早先时候不和你说这些,是怕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你的烦恼变得更多——但现在看来,已经不能不讲了。”
“我找不到死,死也不来找我,瑕先生,我又该如何——”
“请你暂时将生死置之度外。”瑕盈目光灼灼,如同火炬,“实在想不通要为了什么活下去,便为了我活下去吧——我需要你的帮助啊。”
望着眼前的青年,夹谷衡再一次短暂地失语,他有些无措地望着瑕盈。
“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您……确实是一个‘人’,没错吧。”
“当然。”
“您今岁的年纪是……”
“二十七。”瑕盈答道。
夹谷衡忽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骤然想起十三年前,在日昳之域第一次与瑕盈相见的情形,那时的瑕先生还不像今日这样万事从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些少年人的青涩。
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对着正在午后暖阳里打着瞌睡的自己说了一声“喂,跟我走吧”。
还不等夹谷衡回答,瑕盈便伸出左手,轻轻触碰了夹谷衡的额头——那种感觉,夹谷衡无法描述,却至今令他难以忘怀。
在那之后,他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人四处游历,最后来到了中土。
推算起来,当时瑕先生也不过十四岁吧。
再看看眼前人如今的模样……当年的稚气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不过才十几年的光景啊。
时间在人的身上,实在是走得太快了。
而比这走得更快的,是他们的心智——从瑕盈的目光里,夹谷衡再次看到了那种让自己无比艳羡又始终无法得到的东西。
倘使对人来说,一生只要能做成一件事,就能成为他们的凭依……那么瑕先生想必已经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事业吧?
如果继续在他身边待上四十年,五十年……他也会变成一个像夫子那样皓首苍髯的老人吗?
想到这里,夹谷衡忽然激动起来。
他直起身,向着瑕盈郑重地俯身叩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