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木日日上表,极言其府境况之危急,读之如哭天抢地、人神共泣。我若再不驾临,他是否要直入乾清门,跪求于御阶下?婴慈哭笑不得,合上妊庭木的文书,随手扔在一旁。
是了是了,那戏文里便是这般写的,戏台上亦是这般唱的,钟鼓司想必也是这般教的,庭木那厮只怕能学个十成来!婴息执起白子落下,面上义愤填膺,黑眸中的光亮泄露了其内心。
这话说得不实。钟鼓司所习皆皇家杂戏,如何教得民间本子?
婴慈也不驳他,饮了一口茶,望着袅袅水雾,缓缓道:叔母离京往江西任职不过一载,他兄妹七人能有何事?
若非姊姊命伯让入北靖按司,常有缉查,以致妊家数月仅见长男公子三两面,母父不在京中,亦无长姊长兄主理家务,庭木何至于此?语毕,嫌费了口舌,婴息舀了一匙杏仁露。
前日山东、河南递上折子,近日雨水连绵,黄河决堤,尚不知灾民几何婴慈说着,目光落在礼部大雩[1]的奏疏上,阅毕朱批知道了,随意道,我正为此烦忧,且叫他候着吧。
水患事大,需早朝廷议;庭木所请,语义焦急,于国事小,想必于家事大。婴息又执黑子,与自己对弈正酣,眼眸不抬,只道,左右今日惠风和畅,正值休沐,姊姊不若前去烟萝园一探究竟。
婴慈知晓婴息心中窃喜,只等坐看趣事,以此为乐,正欲叱之,便见乔津入内禀报:嬢嬢[2],姬德仇[3]携柴凤子[4]至。
他尚未言毕,只见一个小小身影奔入:娘,正则甚思君!一下子扑入婴慈怀中,幸而她坐着,如若站着,必被扑得仰倒。
姬璆鸣紧随其后,依礼而拜,又与婴息相互致礼。
正则数日未见皇上,闹着要来,臣只好将他带来,稍后再去上课。
尚大家[5]道正则比上月Jing进良多,七岁的男童不轻,婴慈抱不住便将他放下,揽着他坐下,捏了他rou乎乎的白嫩的小脸,微笑对姬璆鸣道,卿卿费心了。
男儿[6]得到赞许,姬璆鸣心中愉悦,目光热烈地望着婴慈,语中却亦恭谨道:皇上国事繁重,臣无法在旁分忧,自当养育好正则。
婴正则是婴慈第一男[7],诞于继位后改元之年,生父又是自兴延[8]七年便侍奉她的姬璆鸣,幼时受到了极大的宠爱,比之次男灵均和尚未开蒙的三男日辰,也更亲近依赖婴慈。他紧紧抱着婴慈的手臂,鼓着嘴问:娘今夜来长安宫吧,许久未陪正则了,娘政务辛苦,正则为娘讲奇闻轶事可好?
婴慈一向泠然的目光也敛去了冷清,柔和地应了:好。
姬璆鸣闻言,一抹喜色浮上眉梢。
另一侧的乔津闻言舒了口气。自前日报河南水患,平日对政事时有倦怠的婴慈,近日晨间不必催请便自己醒来换他入殿更衣早朝,眉间更是布着愁云。如今能有柴凤子稍稍减去烦忧,自是再好不过了。
婴息望着他那松了口气的神态,微微勾唇,心中了然。
吩咐下去备车马去江西右参政京中宅邸,婴慈由乔津更衣,邓夏入内通禀:嬢嬢,朱宸仇请见。
婴慈眸中一亮,脱口道:宣!
正在为婴慈更衣的乔津动作一顿,提着衣服,他的眼帘落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问:嬢嬢,烟萝园可还去?
婴慈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妊庭木如何,只模棱两可道:不急。便胡乱把刚着上的常服理了理,径直出去了。
乔津盯着手中的皇帝便服,只得便服暂且挂起。
寻寻,你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呼唤中透着明亮的喜悦,宫中人尽皆知,能让万岁嬢嬢如此欣喜的,唯有初入宫即封倢伃[9]、次月逾制晋宸仇的长乐宫主位朱信芳。
朱信芳立即行礼,先问候了婴慈,而后开门见山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修缮黄河请让臣同去。
山东、河南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报黄河泛滥,而千里之外的湖广等处承宣布政使司上奏小旱既要为北方治河,又需为南方行雩礼,倘若国朝某年无旱无涝,只怕天公也不应。
突如其来的请求令婴慈略有意外,她没有立即应声,稍稍思量后道:治河自有工部,是都水清吏司的本职。况天灾水患并行,河南非安宁之地。
治河非一日之功,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抗天灾。虽如此,倒不必后宫一介男流亲赴修堤。
朱信芳注视着她的神色,斟酌语句,续道:臣欲随行河南以尽绵薄之力,为皇上分忧。臣年少时曾受征修筑大堤,皇上不必为臣担忧。
婴慈一时哑然,仔细审视朱信芳的面色,郑重又坚毅,不似一时情急。
黄河水患,自古及今难以根除,虽不至年年泛滥,但十年中总要大大小小泛滥数次,自懿德[10]二年至今,更是年年泛滥,久治无果。
可皇帝内眷随工部治河,前所未闻也。且男子行于世,有诸多不便。
只是皇仇与寻常男子可有些微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