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恤重回梨花巷隐匿起来,从那之后直到苏缨为他落难,其间再未出手。
如今,远在西陵的一起百人骑覆灭之案,罪名却远远安在了白恒的身上。没能制裁孙止水的国法,竟要制裁一届劳累为民清流,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燕无恤怒极,一字一顿,问得目眦欲裂:“为何不冲我来?!”
偃回笑道:“燕大侠本事滔天,谁敢冲你来?”他可以强调了大侠二字,此时听在耳里,却如同最大的嘲讽。
任你身负绝技,任你本事滔天,任你以一敌万,任你枉称大侠。
诛不了你的身,便诛了你的心。
偃回此时也不由得佩服,背后那想出此计来的人的谋算本事。面对像燕无恤这样Jing明强悍的对手,竟然想得出来如此一步一步,慢慢诛心的连环计。
果然,这个消息让一直刀枪不入的燕无恤陷入了悲愤交加的情绪之中,再不似方才那般刃敌无形之间那般谈笑自若,意态疏阔。
他愤怒之下内力激荡,令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楼愈加风雨飘摇。
偃回看准这脆弱之时,劝说道:“燕大侠,你何苦来哉?你本是江湖剑快意潇洒的人,那湛卢剑意于你而言,不过是负累。你只要传给我,我必终生奉你为师,将偃家都交由你来掌管。到时候你自可来去自如,无人再能拘束你。”
火光照耀在燕无恤的脸上,他半张脸埋在Yin霭里,半张脸耀在火光下,神情被烈焰衬得诡谲难辨。
燕无恤忽然呵呵低笑了一声,再抬起头时,目光如电,仿佛适才的惊怒情绪从未出现过。
他冷冷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偃回眼见燕无恤软硬不吃,恼羞成怒之下,再度拔剑,朝他刺去。
此刻,浓烟滚滚,火势蔓延到了二楼。二人的身影皆裹在浓烟之中,在夜色里忽隐忽现。
大船承了许多人,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才逃过一死的众人,有些心思活络的,已在联络岸上唤小船来救人,火海中局势未定,船上偃家无人做主,一时乱极。
偃师师见老父吃亏,手持一根Yin沉木棍,纵身跃上助阵。她开了个头,其余人也无坐着看戏的道理,一时宴间献艺的十数个女孩子,那日演跣足戏的戏班子,还有劲装的黑衣人,纷纷扑向火海。
见此情景,即便知道燕无恤深浅,苏缨仍旧不由自主的朝前走了一步,手指握住一边裙角,攥得掌心微shi。
然而她挤到人群之前,依旧无法看清火海间的战况。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船旁传来一声落水的声响。
她往下看,冷不丁水中猛然窜起来一人,将她拦腰抱住,又冲上了云间。苏缨大惊失色,定魂一看,才看清是燕无恤,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此时,月上中天,身后芳洲还在燃烧,燕无恤携着她朝下游一路而去,头也不回。
月色极盛,天地之间都被白茫茫的霜华覆盖。
穿过了一江繁花酒旗、无数的屋檐、浩浩荡荡的碧波、街道上逐月而奔的稚子顽童、码头边烂醉如泥的醉客、挂起白帆来来往往的商旅……燕无恤提气使着轻身功夫,丝毫不知道疲倦一样一直往前走,耳边的呼吸声逐渐沉重。
他似乎也想找一个地方停留,然而他犹豫了多次,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最后,他将苏缨放在了碧波微澜间的一艘系在码头的简陋小舟上。
此时,苏缨方能仔细打量燕无恤的神色——他身上被水shi透了,水滴沿着发丝一点一点流下来,面上还留着激战后还未消尽的戾气,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一点其他的情绪。
苏缨关切的问:“你可伤着了?”
燕无恤没有回答她,苏缨便也没有再问。
她察觉燕无恤古怪得很,任他坐在甲板上一言不发,自己给自己寻点乐子。
苏缨摸到拴住小舟的绳子,轻轻扯了开,小舟便颠颠簸簸,游入莫川之中。
苏缨不会摇桨,也不会起帆,任着船身飘摇,在水波的簇拥下,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一样,慢慢摇晃,载浮载沉。
苏缨伸手拨着船边的水,看见前方已渐渐没有人声,星河万里,倒映在水中。不由得伸手轻轻拨弄船边的水,搅起一船清影。
“好极了。”苏缨笑着对燕无恤道:“我从前就想要如此漂泊江湖,我就坐在船上,船飘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燕无恤神情逐渐松泛,转过头见她方才挽起袖子玩水,一副描画了潇湘云水的青色袍袖被濡shi了。她眼睛亮晶晶的,纯澈无暇,似倒影了漫天星影在内。
燕无恤柔声问道:“你想到哪里?”
苏缨歪头想了想,说:“我想去海外,蓬莱、瀛洲、方丈仙山。求访山上的仙人,求四粒长生药,两粒给我阿爹阿娘。”
“还有两粒呢?”
“还有两粒……”苏缨面上微微一红,用细若蚊yin的声音,嗫喏道:“给我,还有……还有……我未来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