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楚裕依然能清晰地记得,他们偶遇在元安八年的暮春黄昏里。那时即将入夏,天色暗地越来越晚,残阳尚且停留在坠入黑夜的边缘。他从母妃宫中出来,一时兴起,屏退左右随从,独自提着灯盏穿行在皇宫之内,偶有两三声鸟啼传来。
春愈是将谢,愈是恨紫怨红满宫闱,举目四望,一树婀娜多姿的白丁香正于晚风中轻轻摇曳,洁白的花瓣沾染余晖,暗香随风袭来。他本不欲停步,却忽而闻得轻微的沙沙声响,不似鸟禽落地时的足音。
莫非有人在此处徘徊?他敛目细听,辩出那道声音自丁香树背后而来,嘈杂又没有规律。不过不管是谁,都与他无关,他今日也无意在天黑之后留在宫中。
他皱了皱眉,提步欲走,却未料到自树后爬出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幼童。她的衣服好似是由破布拼成,几近衣不蔽体,露出的手和脚上尽是刮痕和结痂的伤疤。楚裕一愣,竟一时忘了言语,任由那孩童跌跌撞撞地爬到自己的脚下。
她几乎是在快要撞上他之后,才注意到面前有人。
女童抬起头,他注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她软软地唤他:哥哥。
楚裕盯着眼前忽然冒出来的小人儿,未发一言,他倒是不知道,父皇竟然还能有个沧海遗珠。父皇子嗣单薄,就只有母妃所出的他这一个儿子,朝臣原本为此不知递了多少折子,后来父皇听得烦了,铡刀落下来了一出杀鸡儆猴之后,大部分众臣就都歇了心思。父皇全然不在乎后世对他如何评说,当然也不在乎往青史里蘸着血多添几笔。
他缓缓地蹲下身,温煦的面具又被他贴在了脸上:你是谁?
女童睁着清澈的双目看着他,重复道:小废物。
他微怔,眼神落到她的面上,她看起来一脸的懵懂无辜,似是对她所说之话的重量一无所知。看来她是把这句辱骂当成了她的名字。
他又问道:是谁这么叫你的?
我娘。
女童提到她的娘亲时瑟缩了一下,又看着她慌慌张张地说道:哥哥,帮帮我。
她伸手要去拉住他的手指,却被他避开了。帮你什么?
女童原本趴在地上,吃力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听完他的话,她的眸中掠过一丝欣喜,摇晃着站起来,用小手抓住他垂落的衣袖,欲拉着他往西边去。她瘦小的身影在她前面一摇一摆,他发觉她太单薄了,连走路都显得困难,这下反而不好甩开她。
楚裕略略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如果他没有猜错,他们的目的地约莫是位于宫中西角的景阳轩,静妃自八年前触怒了父皇之后,就一直被幽禁在那里。这么已一看,那位静妃也算勇气可嘉,竟不声不响地怀着父王的骨血,还使其呱呱坠地。
暮色沉沉,四下无人,他也不用再作那副谦谦君子之态,眼底晦暗。他本就不爱笑,扮作君子如玉,只为于人群中周璇地更为从容。女童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拉了拉他的袖子催他向前走。看着袖子上的一块分明的黑印,他忍无可忍,硬是让女童停下,拿出手里的帕子帮她把脸和手擦干净。
拭去尘土之后,女童露出一张花容玉貌的脸蛋,虽还幼小,却已能初见风姿。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仿若一泓秋水,澄明烂漫。除了眼睛之外,这张脸没有一点地方长得像父皇。
女童任由楚裕摆弄她,她似乎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做,目光里藏着些许好奇,却未开口相问。他这才察觉到女童自方才就一直都未曾出声,安静地有些异常。思及此处,他擦拭的动作缓缓停住,打算再询问一点来龙去脉;她却以为他就此罢休,又牵着他向前走去。
楚裕本想开口让她再停下来,可是他已经远远地瞥见了景阳轩落魄的大门,悬于门上的牌匾早已在风吹雨打中寥落斑驳。还未等他说话,女童就一溜烟儿地松开他的手,跑到围墙下一个被野草遮掩的洞边,眨眼间便不费吹灰之力地钻了进去,把他一人留在门前。
楚裕在门边站了片刻,终是伸手推开了冰冷的大门走了进去,宫门开合时嘎吱声刺耳,已很久无人踏足此处。他的目光沉沉,心中倒是有些拭目以待冷宫中的这位妃子会玩些什么花样。
宫门内茅封草长,异味丛生,狗尾草足足生到他的腿际。他看见女童蹲在地上,从地上一缕一缕地揪着自石缝里钻出的杂草。她费力地连夜带根拔出一枝长jing野菊,没想到,一只白嫩鼓胀的幼虫连在下面,死死地咬着野草的根系,也被她一并揪了出来。她好像有点被吓到了,连虫带草地一把将它们甩到地上,rou虫在沙石地上不断扭曲翻滚着,迫不及待地想钻回地下。
女童静静地看着它在沙间垂死挣扎,忽而迅速地伸手去捉。楚裕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长靴踏过碎裂的石砖。他捉住她的手腕。你捉它作什么?
女童歪了歪头,纯澈的眼睛里写着不解:吃。
楚裕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却是后退半步,直接踩烂了那只虫子。女童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