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同志认真地强调:“是他说好了订下的,人要言而有信。”
周太太心在滴血,恼恨到了极点,却灵光一闪:“这衣服做好了,得试穿过了才知道合不合身。我丈夫躺在医院里,没办法试衣服啊。”
宋晴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滴流圆。
哈!这人想骗她去医院呢。不去,她才不要去。
医院的草地上都躺满了横七竖八的人,会死人的。
“不用。”周太太急了,“打个电话,你只要打个电话给他就好。”
她太卑微了,她也是骄傲了一辈子的女人,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卑微成这样。她感觉自己就像张爱玲写的那样,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宋晴委委屈屈,明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为什么还要折腾出这么多事来。
可是两千块钱呢,两千块钱可以吃一趟和风跟爱舍丽了。
设计师歪着脑袋,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就打电话哦。”
宋楠楠颓然地靠在栏杆上,感觉憋屈得要死。
她毫不掩饰地翻白眼,这还能接电话呢,能严重到什么地步。
可再想想那位吹哨人李医生,前脚还接受了记者的电话采访,没多久人就不行了;好像生命的确好无常。
啊啊啊,宋楠楠又想尖叫了。为什么要这样闹心呢?
她一口气干掉了一大碗舒表姐见缝插针端过来的红糖冰粉。
看得宋晴就好气,她要打电话呢,吃冰粉都不能全神贯注,一点儿都不痛快。
晴晴子女士努力回想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安慰病人的话,一字一句地照搬。从来只有别人安慰她的份,真要她安慰别人,好难。
亏得她记忆力一流,依葫芦画瓢居然还有模有样:“你要相信医学,相相信政府,相信一定能够战胜病魔,早日康复……”
她照本宣科了一大通之后,偷偷看了眼满脸焦灼的周太太,又觉得对方似乎很不可信的样子。于是她又警觉地强调了一句:“衣服已经做好了,还有两千块,你过来拿衣服。”
电话那头的周放人还在ICU,他呼吸困难,正接受高流量吸氧,每天大半时间都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
其实也睡不着,他躺在病床上这么久,哪里还需要睡眠。可是不睡觉他又没有Jing神,周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也不知道是天花板还是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只有各种仪器滴滴响个不停,提醒他还在人间。
他没有力气抓起手机,是个年轻的护士帮他抓着电话,好让他倾听那头的声音。
得感谢他国际知名数学家,旅法学者的身份吧,不然就医院现在忙成这样,应该没人有空帮他抓手机。他也就听不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干巴巴的,好像受了好大的委屈。
她的声音其实多年来都没怎么变,跟二十年前的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女一样。
必须得做不喜欢的事情时,就这样又委屈又不痛快,一边干活一边抱怨。
干嘛非要她写这些,她要弹琴,她还有新曲子没谱好呢。
他告诉她很有天赋,夸奖她的时候,她只会扭着头,眼睛看着窗外的小鸟,用身体语言表示不相信。
氧气好像不够用了,周放感觉自己又透不过气。他大口喘气,用眼神哀求地看着护士。
年轻的护士再一次调节氧气流量,目光中闪烁着怜悯。
不用她开口,周放也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生病快要死的人,哪有光彩夺目的呢。
数学家脑袋昏昏沉沉,一时间分不清楚耳边流淌着的“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能行的”,是在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
他艰难地张张嘴巴,想喊声她的名字:晴晴。
这是她的小名,他第一次喊的时候,她羞涩又快乐,靠在他怀中叽叽喳喳个不停,像只快乐的百灵鸟。
那个时候,他们是校园里最亮眼的风景线,他们有多快活。
如果时光能倒流二十年该多好。
如果他没有说出那句话该多好。
如果嫉妒不曾蒙蔽他的双眼多好。
如果他能更耐心些多好。
如果……
他终于艰难地张开了嘴,做出了两个字的口型:晴晴……
然后他听到了电话那头迫不及待的声音:“我等你出来试穿衣服啊,做好了,你还欠我两千块钱!”
人到中年的数学家嘴角上扬,露出了个苍白单薄而舒缓的笑:“好。”
年轻的小护士惊讶不已,是她眼花了吗?我去,为啥她感觉病入膏肓的病号整张脸都亮了。
电话挂断了,宋晴如释重负。
她认真地跟周太太强调:“说好了,两千块钱的尾款不能抹掉。”
周太太哪里还在意两千块钱,再多一个零,她都毫无知觉。
她感觉自己亲手拿着刀子将自己刺得鲜血淋漓,那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