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诗妤是被外头恼人的喇叭声吵醒的,她下床撩开窗纱一看,一辆德国牌的银白汽车停在洋房前。
这番喇叭声如此隆重,就差未居高临下地点醒全宅人迎接贵宾。聒噪得要命,一阵阵不停止,震碎了细雨还要飞鸟穿刺如烟晨雾,势必要佣人即刻出门接待。
佣人打一把油纸伞,噌噌噌跑下阶梯,二人终于下车。
关诗妤认出女子是廖心儿,白纱礼帽配豆绿色格纹织锦缎旗袍,外头还添油加醋搭一件钻石绒的衣衫,照她那天的印象,如若不是范佑其为廖心儿挑了件大气简洁的衣服,她自己搭配定如现在这般,极其衬得上喇叭声响。
廖心儿在旁挽着的人与之有几分相似,身穿中山装黑皮鞋,应是她父亲。
吴妈上楼敲门,恭恭敬敬地唤道:夫人,老爷邀了廖家人前来做客。
关诗妤收回视线,指尖同时放开窗纱,一道黑影在她的侧脸悠晃,她转过身对着门回应,待会儿便下楼。
不愿下楼接客,可还是慢慢走到衣柜前,丝质睡袍离开她的鬈发滑到脚踝处,从窗里漫出的微光呵护那一身白皙纤柔,而后穿上深紫色的小礼裙。
这边刚下楼,大厅传来声音,觥筹随手交替,光怪陆离,伴三言两语,无非夸奖佳人今日如何美艳俏丽,其父如何神采奕奕,接着要聊的是交际圈的那些事,好不热闹。
关诗妤到厅处,未找得到姆妈的身影,找来一佣人,刚要叫姆妈,又换了一声:若婷呢。
约了太太们搓麻将。
廖心儿见关诗妤下楼来,抬抬脖子张望,松开廖父的手上前打招呼,非要学当下时髦学生那样,佯装对时装信手拈来一般。
夫人今日真美,您这条小礼裙难不成是从西洋移植来的桑葚红。
哄人哄到飘忽衣襟,再递上包裹作礼,这不是逼得关诗妤一大早就要圆滑起来,她招一女佣收下,回以微笑。
廖心儿双手一空闲就背在身后,姿态活泼,挤一笑容,蜜思陀佛在唇上,不知该形容亮晶晶还是油津津。
关诗妤见她这般想要打交道,才慢条斯理地答复:确实是桑葚红,但并无多少人能说出这颜色的真正名称,看来心儿很有研究。
廖心儿摇头:研究还说不上,是被熏陶来了的,佑其眼光甚好,为我挑衣无论是设计布料还是裁缝都特别合适,我穿上了以后总觉着整个人都不一样。
关诗妤想起那日他为廖心儿挑拣的旗袍,蛇蝎心肠一起便说道:他眼光倒是好,你眼光符合你气质。各专业人士对时髦有自己见解,你亦有自己想法,若一直保持这番打扮,佑其定会喜欢。
她忽而浅浅张嘴,好似说错话,又弯着眼睛说道,不对不对,你该更大胆些,无拘无束嘛。
夫人说得是,心儿记住了。
廖心儿低头致谢,再抬头,眼里有突兀直白的欣喜,不再是因为她这番话,眼里的情意越过肩上的桑葚红,仿佛要与她身后的人织成情茧,原来是因为范佑其这会儿下了楼。
关诗妤即刻了然,转过身,这一霎那,二人对上视线。
他竟比她起得晚。
借着天花水晶吊灯的光,她看清他由远至近的身影,他今日穿得比平时更斯文,一副学者模样,卡其灰的西服衬得肩宽身挺拔,手腕上别了手表,估摸是在欧洲购置的三金针,分秒走得矜持规矩。
人一走近,廖心儿换了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你今日怎那么晚醒,真叫我好等。
范佑其没看她,低眉看金针指向九,慢慢道:抱歉,昨晚看书看得有些久。
如此喑哑,许是被她扰得睡不好觉。
正好,你快快给我看那论文该如何修改。廖心儿又悄悄看廖时寓,见他正聊得欢,回过头来对范佑其说道:待会儿陪我去一趟报社,小兰同我讲他们杂志想要我那文章在上面刊登,可阿爸现在不允许我一个人单独出门,你陪我去。
关诗妤听这嗲声嗲气的大小姐语气拧了拧眉心,范佑其似是有无尽耐心,嗯。
佣人托了一个盘子,上面摆着乌龙茶,酸梅汁,还有拔兰地和威士忌。
廖心儿看了看,两条勾得又弯又细的眉皱如虫,没好气地说:都不是我喜爱的。
关诗妤听得仔细,挥挥手,听听廖小姐要喝甚么,好去准备。
红茶罢。
佣人应承:是。
廖心儿:多谢夫人。
范佑其望着关诗妤,脸无脂粉,唯有唇涂得很厚,粉蓝钻手镯,收腰礼裙,越发贵气。
欲盖弥彰,抵抗,尝新。这是她目前的状态。
关诗妤察觉他的目光,又见他的臂弯被挽起,他极为绅士,低头凑过去听悄悄话,耳朵与密丝佛陀相差无多少毫厘。
她愣了愣,必须即刻想一想有甚么口红可以替代密丝佛陀,认真仔细专注想一想算罢,又没心思。
关诗妤毫无温度地说:你们慢慢聊,不作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