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璇目光不动,将麻木的手掌使力蜷缩起来,再重新张开,“人怎么样?”
“回陛下,臣开方施药,调养几月,郎君便无大碍,只是……”
殷璇将目光落过去,面无表情地问道:“只是?”
她像一头从深潭之中乍然惊醒的应龙,叩问之时几乎带着凛冽的杀气。安太医极少见到女帝这种语气,吓得哆嗦,有些磕绊地道:“只是想要再延绵龙裔……恐怕不能。”
周围的气息浓稠压抑,连摇晃的烛火都显得灼·烫,映在壁上的身影像是夜间行走的恶鬼。
没有人敢说话,无论是地上的安太医,还是围在门外的诸位郎君,在听到殷璇那几句询问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想着离开这个暖阁,逃离这个不知道会不会下一瞬就被牵连、会触及天颜的地方。
但是没有人先走,周贵君掌刑离开,竟然连一个能安排处置的人都没有。
又过了片刻,暖阁里一个侍奴推门而出,道:“陛下口谕,让诸位先回去。”
正当众人如蒙大赦之时,那人又道:“请晏郎君留下。”
晏迟怔了一下,随即颔首应下,将他人投来的同情目光不放在心上,跟着人进入内中。
其他人都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想沾染上半分关系,但他心里总有些犹豫徘徊,刚刚在御河边,他望着殷璇shi·润而冰冷的侧颊,觉得自己也跟着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体会到对方的心境,觉得胸口肺腑都跟着一起骤然作痛。
推己及人,倘若有朝一日,他也像徐泽一样,甚至没能保住一条命。那孤零零的无人之巅,就又只有殷璇一个人了。
其他人都说她的心肝肺腑冷得厉害,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其他全部都是巩固权力的手段和垫脚石。可她手握权柄,眼里是家国天下,不止是别人,大概连她自己的分量都没有。
太Yin年间兵乱三十年,万里江山满目疮痍,四海之内民不聊生,当朝畏缩不前、偏安一隅。随后殷璇带兵南下,周旋叛乱,平定中原,百战未尝一败,才成天下共主,八方称臣。
改元以来,天下随之靖平,才有眼前的盛世王朝。其中打天下、镇江山的艰险,岂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而就是这样一个堪称霸主的女人,却连一时病发都无人陪伴,所谓三千后宫,比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还不如。
陈设尚且如故,而人心,却不是一直如故的。
安太医已然告退,晏迟撩开垂帘,室内只有殷璇跟徐泽两个人,躺在榻上的徐泽人事不省,陷在被褥之中,连呼吸都薄弱。
灯影颤颤,墙壁上光影交织。
殷璇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撑着下颔看向床边,半晌才收回目光,转到晏迟身上。
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很吓人,是刀山火海里杀过人的凶悍之气,难以自制地随情绪满溢出来,在这一片凛冽逼人中,却渗透出一股沉浓的倦意。
晏迟站在椅子边,未发一语,而是先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她最冷的那只手攥在掌心里搓了搓,往怀里捂了一下。
夜色沉至极致,烛泪徒流。
半晌,那只手动了动,反握住晏迟的手腕,上方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女声。
“有没有害怕?”
她说的是什么,晏迟心里有数,低声道:“有一些。”
怕得不是落得如此下场,而是若不能陪伴,便是不守诺言,辜负她的期许信任。
“别怕。”烛火之中,殷璇的黑色双眸透出一片莹润的光泽,似是深潭坚冰,骤然化开了。“不会发生的。”
她将晏迟带到身前,握着他的手问道:“孟知玉将你举荐给周剑星,才与孤相遇。而后年宴之上,受徐泽设计,初陷险境。算起来,你与他们两个都算熟,你觉得,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晏迟思考半晌,望向榻边,低声道:“陛下真想要一个公事公办吗?”
他这句话问得过于尖锐,殷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摩·挲着他的指尖,少顷,缓缓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东西,一方付出,一方就要受损。”
晏迟会意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专心地给她暖着手。
其实在他的视角上看来,孟知玉既然设计得这么环环相扣、如此Jing密复杂,那么就不会行这种粗鲁而突然的危险之事。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尽可以看着徐泽慢慢地熬死,就如同他曾经与晏迟夜谈时,为周剑星准备的那件“礼物”一样。
这个人表面莽撞,但耐心却非常足,像是一条外表软弱的毒蛇,一击即中。
而徐泽不同,他做事滴水不漏、绵密无缺,但本质却有些疯狂,是那种理智冷静之下的狂性,这次落水,恐怕是徐泽一件冒险的赌注,将这个本就保不住的孩子作为赌注。
孟知玉算是栽了。他将对手算得太过完美,却不知人到极端冷酷之时,是什么都可以利用的。这种奇险之事,没有几个人会去做,只有这个看上去“温柔如水”的徐公子,心狠得令人诧异。
晏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