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亭中有人,细唱咿呀,词调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萧清浅跨过月门,亭中那人高叫一声:“客来!”
麻纱门帘自揭,向上卷起。
说书人趑趄站起,满面含笑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有殿下请临,当尽通宵之乐。”
言罢不管萧清浅,手舞足蹈唱起来——
“长安远,迦南近,江湖险,此间乐。问我何乐?汉家王孙持酒壶,汉家公主胜家奴,朝陪儿来晚陪父,坊间娼妇由不如,由不...!”
一杯冷酒泼在说书人脸上,他一哆嗦住了口,卷起袖子擦擦脸,谄笑道:“哎呀,常言说得好,休对古人说故国,我的过错我的过错。”
萧清浅看向他:“识得几个汉字,就学人嘲风弄月品评春秋?彼时同窗,到不知你这般狂妄。”
说书人放下袖子,嘴角笑纹一点点绽开:“一身去国三万里,万死投荒六十年。彼时同窗,就知殿下心中恨意滔滔。”
萧清浅垂眼,案几上红泥酒炉火光摇曳。
“殿下恨吗?”说书人甩开袖子,瘫坐在席子上,“同为睿帝嫡系,为保景亭那个病秧子,景家把将你送去血炼池。尸海骸山里爬出来被迦南殿奉为弥赛尔,教主还不是要把你吸干吃尽。”
萧清浅一甩斗篷,撩起衣摆跽坐下来。
她从袖中取出手帕,拿起一只新酒杯擦拭:“景亭自小体弱,怎经得起血炼池。况且我本就要去的,母亲是大尚公主,父亲是闪族国王,多少人好奇呢。”
“的确,押注的黄金能买下一座城。”说书人嬉笑,“你也不恨他?区区质子,只因攀上景家公主,才能夺得国王之位,结果忘恩背义,诛剪骨rou。”
“弃我者忘之,负我者杀之。他不曾来招惹我,我何必管他。”
说书人点头:“倒也是,说来改我恨他,要不是他占了我父亲的位,我如今该是王储。不过迦南殿中也好,教主...唉,迦南是那般,中原是这般,都是一般泥烂。”
说书人起了兴致,拍桌打板,Yin阳顿挫唱起来:“您是仙客下凡历练来,先断情,再心寒,亲友两不占,九十九般磨难。可,怎还看不穿?
萧清浅叠好手帕:“人人畏死,除此之外教宗待我极好。至于方兴,是我识人不明。十丈红尘步步荆棘,众生蹒跚皆待花开。”
“当浮一大白!”说书人哈哈大笑,放下酒杯抓了一把花生米扔进口中,“您是您呀,天家子弟,怎么生出神仙肚量?”
“你是闪族王子,做甚么江湖说书郎。”萧清浅揭开龙纹觥的盖子,拿起木杓舀了热酒,分了一杯与说书人。
说书人盯着酒杯,一时恍惚。杯中酒水摇曳荡漾,他脸上狂怪的神情渐渐凝固,而思绪蔓延,瞬间回到二十年前。
迦南教禁酒,最好的饮品是里木果加蜂蜜调制的圣水。有幸入迦南殿中研习的稚童,每日放课之后手捧陶杯,可到弥赛尔面前分得一杯。
那是每日最开心的时候,人人都盼着一刻。迦南地日渐灼热的阳光,被层层叠叠葡萄叶子挡住,大家手捧陶杯,坐在廊下享用里木水。
说书人捏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大概我本是中土的鬼,只是天神失手。唉,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就喜欢,不然何必缠着你。”
他边舀酒边嘀咕:“他们说你是弥赛尔,是救世主,是复活迦南地的神选之子。我见你第一眼,心里想,神也喜欢好看的人呀。”
说书人也不管萧清浅,自斟自酌自言自语:“后来呀,我发现你真是救世主,是我的救世主。我腹中那些荒唐话,总算能说出口啦,最妙的是你总愿意听我说话。再后来他们开始缠着你,真是一群讨厌鬼。一定是因为教主让你分里木水,可你每次给我分的最多。”
萧清浅端起酒杯:“初到迦南殿的那段日子,多谢有你。”
说书人一愣,呆了许久伸手抓起酒杯,送到唇边又移开,张张嘴想说甚么却没说出口,失笑摇了摇头将酒杯搁下。
他凑到萧清浅面前问:“殿下,有件事我一直好奇呢。”
“你何事不好奇。”
说书人晃晃头:“当初你在密室杀了教主,却也不是不能在迦南,何苦千里迢迢回来?”
萧清浅冷觑一眼,淡淡说:“好奇罢了。”
说书人一愣,拍腿大笑:“哈哈哈,妙呀。好奇生而不得见的家园?好奇景家人心心念念的故国?对了,还有好奇您母亲兰陵公主的封地。”
秋风卷走亭顶落叶,悉悉索索哗哗,听得人心生苍凉。
说书人收敛笑容,喟然长叹一声:“景家远避迦南,可迦南也非乐土啊。其实早在景家到来之前,迦南就再也不是流着蜜和nai的地方。林木燔烧、土地焦裂无原因,全怪罪与景家。”
萧清浅垂下眼眸:“避于他乡,终非长久之策。”
“果然。”说书人摸到盘边,抓一颗花生米来吃。空气中咔嚓咔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