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终于不仅仅听到风声,而是听到时光流转,听到天后的悉心教导,听到阿娘的温言软语……听到有人影掠过的声音,婉儿把桌上的小烛吹熄。
“你来了。”婉儿轻笑。
“宫里没有我来不了的地方。”是太平的声音,黑漆漆的屋里一丝月光也没有,骤然吹熄蜡烛,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宜都匆忙来找我报信,我见昭容府外围上了禁军,知道你可能有事。”
婉儿摇摇头,倒不是她可能有事,是大唐要有翻天覆地的事了,她用极其低微的声音说着最震耳欲聋的大事:“圣人驾崩了。”
“什么?”太平惊愕,要极力控制抬高的声音,适应了没有一丝光亮的黑夜,眼前的轮廓更清晰了些,她也便顺势近前来,“怎么回事?”
“我被召入宫的时候,圣人已经驾崩了,皇后不提验尸,死因也只是轻轻提过,安乐公主在旁边哭,只有她二人在场的话,不能不令人生疑。”婉儿抿了抿唇,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得及为李显的横死惋惜,“我没有细问,现下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皇后明显忙着夺权,我虽然尽力拦着她,作了一封还能缓和时态的遗诏,但这样终究不是办法。”
太平也知道不是为她窝囊而温良的七哥惋惜的时候,冷静地接受了李显的横死,问:“遗诏写的什么?”
“温王即位,皇后与安国相王辅政。”婉儿一声轻叹,叹出莫大的疲惫,“我尽力了。”
“婉儿给我们争取了时间,已经很好了。”太平沉吟一阵,道,“皇后若只是皇后,七哥不让步也没有办法,如今七哥一死,她成了太后,将来必然难以对付。既然用斡旋的办法没法解决,那就只能动武了。”
婉儿点点头:“我想我可以理解皇后的心思。嫁进来时就因身份卑微受到不少冷眼,战战兢兢做了五十三天的贤良皇后,却跟着皇帝被贬去了房州。她知道靠别人靠不住,被致命打压过两回,又深刻体会了权力的重要,不把所有的权力揽在手里,就始终没有安全感。也许是燕钦融死后圣人表现出惋惜而非寻常的放纵,她怕圣人从此改变主意不再纵着她了,才冒险走了这一步。如果懿德太子还在,我想她应该不至于这样疯狂,偏偏则天皇后赐死了她唯一的儿子,她就只能更加依靠疯狂揽权来获取安全感了吧?”
太平默然,虽然她说婉儿活在武皇的影子里,但她不能不承认,他们这一代的人,其实都活在武皇的影子里。她原本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如今会格外重视在宫里朝里培植势力,虽然从不亲自出面,却始终步步为营,正是因为母亲的强大,薛绍被捕进诏狱的时候,她才发现什么受万人尊崇的公主都是虚名,在强大的权力面前,“太平公主”的名号根本不值一提。
只有靠自己,只有自己掌握了令人忌惮的权力,才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时代中,获得安全感。
“可惜她有山海不可平的权力欲,却没有足以匹配的计划与才能,以为把将军换下就能把控军队,把主官收买就能紧握权力,这样的人,可怕又可怜。”婉儿并不为韦后叹息,而是叹武皇把这样重的责任交给她,“我与则天皇后许诺,要待雄主出世,才敢放下担子。如果皇后果真有这样的才能,我绝不与她争权。如今的大唐,不是要议论立一个男人做皇帝,还是立一个女人做皇帝,如今的大唐,需要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无论他是男是女。大唐昏暗得太久了,雄主出世,是万民所仰,是天命所归,任何妄图螳臂当车的人,都必将被时代抛弃。”
黑夜中,唯有她的目光灼灼,没有月亮的夜里,那便是唯一的星星。
“婉儿,如果我早些参与进来,你的处境会不会更好一些?”太平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我在你那个年纪就跟在阿娘身边做事,她会不会……”
“不会。”婉儿笃定地否认太平的妄想,别人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清楚,在武皇身边做事并不容易,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水里来火里去的层层考验,武皇唯有对太平这个最受宠的女儿不能狠心。婉儿不敢想,如果那回她没有奉旨写下废黜李贤的诏书,是否还能继续跟在武皇身边,如果那回她接受了诱惑为皇后的位置倒向李显,是否还有命活到现在,如果那回她没有下定决心拦住入宫求情的太平,是否还能在万象神宫里聆听武皇的千秋万代。看似顺利的道路没有一步不带着疼,不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一次次浴火重生,武皇用锻炼凤凰的方式来锻炼这样一个孤臣,她之所以是孤臣,正因为是唯一完成所有试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