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京华月
韩沅未曾想,回到洛阳见的头一个人竟是王衍。
洛阳城关,七里桥东三门外,马车的帘幕挑起,露出少年如岫玉般冷润的脸来。
王衍含笑唤他,“世叔。未能远迎,阿衍失礼了。”
他下了车,恭敬俯身一拜,邀韩沅同乘。
洛阳关道上紫陌扬尘。车马如龙,华盖相交,韩沅心知此处不是推让之地,只好从命。
马车内,王衍许久不语,只是看着韩沅,似要以目光细细摹画他面容一般,过了半晌,才笑道,“世叔,只三年不见,怎地和我生分了。”
韩沅淡淡应道,“君臣父子,师徒叔侄,自具lun理纲常。朝中上下官员,分等设第,本来有别。使君抬爱,我却不敢越礼。”
王衍听了韩沅之言,只是轻笑一声,垂下浓密眼睫,小片暗影遮盖了眼中Yin晴不定的神色,
“世叔好不通情理,我对世叔日夜思念,世叔却乏得与我叙旧,好薄情。”
韩沅脸色渐沉,一言不发。
王衍又轻轻冷笑了声,才抬头斜瞟了韩沅一眼,一瞥之下,纤长睫羽如蝶影扑扇,慵懒中竟流转横生出几分诡丽邪气,
“当年我同世叔研学经义、谈论玄理之情形,世叔都忘了罢。”
他盯着韩沅放在膝上的手,男人的手指指节分明,宛如秋檀扇骨似的修长温润,指侧因长久持笔习书而磨出薄薄的茧子,他甚至能想出以那处在肌肤上抚弄的触感。
韩沅眉峰微蹙,有些出神。
他不得已忆起了当年情景。
起初,他只觉得王衍对他依恋热络,想着应是孺慕,便也怜惜他年少稚弱。渐渐地,少年的举止愈发亲昵,到了刻意的地步。替他研墨时,总是挽起袖子,露出整截白皙的小臂。求他解惑时,身子凑得格外近,几近耳鬓厮磨。座下听讲学,总不肯好好跪坐,若罚他,就如撒娇似的委屈。
清谈之际,少年手持玉麈,那只手纤细柔婉,竟与玉柄同色。
韩沅被心头一闪之念所惊,自此一直恪守礼法,冷淡待他,但显效甚微。此次到洛阳,来迎的竟也是他。
回过神来,王衍正歪头看他,对上他双眼,一笑,“世叔在想甚么?”
韩沅不答,只是转头看帘外洛阳街景。
王衍却把手伸过来,附在他手上。
少年指尖如玉生凉,在手背肌肤上流连,又一节节顺着他手指滑下。任由他抚摸,韩沅都不动声色。
末了,王衍收手,轻叹,“世叔对我还是这般。莫非是阿衍做错了事,世叔来罚我么?”
韩沅只是看着帘外。
十里御道,马车走得平稳,不觉就到了城南洛水滨。
王衍见韩沅落脚之处已到,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世叔住此处,可嫌偏陋?若住得不惯了,敝宅尚空,可搬来城东和我同住。”
韩沅冷声辞道,“不叨扰使君。”携了辎重便下车。
一截衣袖从掌心滑落,留王衍独自坐在车中。
“世叔……”少年将两个字眼含在唇中,语意绵绵、轻柔缱绻之余,藏不住一丝戏谑。
韩沅早年修玄,研习篆箓,与王衍从兄王戎结为道友,后来入仕,又与王衍之父王乂是同年。
几年前司马氏引动朝中变故,着实酷烈惊心,韩沅不少同僚皆因避之不及而惨遭连累。
叛逆当市斩首,连族诛坐,处刑绵延数月。
市口刑场,哀求恸泣不绝于耳,凄怨惊怖,令闻者胆颤。
太傅的黑轓安车过市,凝万古杀气般Yin冷,朱轮踩血,威严沉肃,鹿较熊轼,煊明显赫,深深辙痕是立在重足侧目四字上一柄刀,无人禁得住它的分量。
韩沅幸在觉察天理命数,激流勇退,这才躲过一劫。
于是他为避祸辞官归乡,后又与王衍具师徒之实。
韩沅姑表与太傅司马韶结姻,为邀宠于新晋权臣,王戎曾请韩沅举荐王衍入仕。
如此恩惠授受,王衍才尊称他一句世叔。否则以王氏显贵,寻常人等岂能攀附。
一别至今。王衍时任尚书令,身居权要,徙迁京都。韩沅则是几经辗转再得启用,入京复官。
当韩沅再领过绅笏簪笔,立于朝服之列,便明白这普天之下,其实已换了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