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仪与郭守缘昨日已到大狱。去见牢头时,将吴知县书信递上,他却是满不在乎,道是吴知县管不了青州大狱如何处置犯人,开口便骂舜仪颠倒阴阳,郭守缘叛道杀人,两个公差也是好心,叫送上银两,打点了一番,那牢头才变了情,道:“我看你这女子也是个忠义奇女子,敢作敢当的,又有本领,你这老道也是个义士,知恩图报的好人。”因免了杖责,叫舜仪仍旧做她一贯的营生,在狱中给被石头砸伤、刀斧割伤或被尖细木竹钉穿皮肉的劳役犯人看病下药,郭守缘因通晓道术,被派去神庙做看守。如此三日,倒也平安无事。那伙犯人多是凶恶之徒,见舜仪生得俊美,不免起歹心,但舜仪常以骄矜自持,他各人又受了伤,动她不得。
在这脏乱荫蔽的牢中,处处是衣衫褴褛的犯人,并几个横眉怒目的军卒,见了闻雪,好似久旱逢甘霖一般,连相貌丑陋的老浪子也清爽了许多。舜仪看见他两个,先是想上去迎接,转念一想,又停在原地,冷冷道:“你们还真迅速,知道我在这里,立即赶上来了。”
听她说起舜仪,忽然醒悟,道:“莫不是闻雪心中真惦记着许公子,随他北上了?”闻霜更加气恼,说自己早看出他两个有情义,可惜这个许公子先天不足,又是个劳役犯人,暗叹闻雪如何一痴至此,怀谦问是不是要再去追赶,闻霜道:“嗐!你我都是安居乐业的人,怎好抛家弃业去流浪的,现如今只有求苍天有眼,叫她平安无事了。”他夫妻两个就此放下这事不提。
舜仪听了,答道:“你忘了我贿赂过长官,有人情嘛,自然吃的还好。你问我要吃什么,倒也不难,不必什么昂贵菜品,就拣我在家常吃的三样小菜,清蒸白鱼,莼菜羮,莲藕排骨汤,如何?”
这三道菜中,除去莲藕和排骨,莼菜和白鱼俱是江浙才产的,就是莲藕,山东产的也不如江浙的好,闻雪
闻雪不语,只注视着她,梁阿丑因向牢头告过,要舜仪与他两个同到西南街房舍中去坐一会儿,牢头准了,舜仪却是不愿去,偏巧此时又无人需要诊治,梁阿丑好说歹说,才勉强拉去了。
梁阿丑来到府衙处,四面窥探一番,在西南街上寻了间半旧的房舍,定下租子,就暂且安身了,一面说着这青州王府如何气派,一面嚷嚷着要歇息。闻雪却是有几分忧愁,在这青州府内,什么都是要钱的,不比在路上,今日有了钱还可混一两日,有时宿到乡野人家,更不须花费太多。
闻雪凄然地笑了笑,背过身念了一首诗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说着,就要转过身来在她身侧坐下,梁阿丑见状,起身道:“你们慢慢说,我到房里做我的事。”
一打开门,就闻见一股竹子青气,混着一丝灰土气,看看屋里,墙是不曾漆过的灰砖墙,桌椅是半旧的糙木桌椅,墙边案上放着一盏油灯,分明没有点过,舜仪皱紧眉头,在桌前坐下,因道:“郭先生那里还有许多银子,不妨给你们拿些来吧。”梁阿丑却道:“舜仪你不必可怜我们,我们可不是来连累你的,你带的那些银子自己收着去买人情吧,免得在监牢里叫人害伤了。”
闻雪不答,因道:“是与不是,这事以后慢慢会明白的,你在狱中吃的想必不太好吧,现在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却说梁阿丑进了房,舜仪便道:“什么葛生蒙楚,我一个人杀了人,进了监狱,这与你何干?你自去你姐姐姐夫家,那才是归于其室,你不该在这里,你该回家。”闻雪看着她,笑道:“我该在哪里,你怎么能说定呢?如今我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舜仪气愤不已,起身道:“世上有士为知己者死,亦有女为悦己者容,但岂有此女子为一不相干的女囚人跋山涉水之理,那你将来终身指靠谁人?快回去,你不是老浪子,也不是什么女君子。”
三人来在大街之上,看那衡王府就在眼前,舜仪不由得叹息一声,自己去史府时,所见的豪富算是松江府中第一,但到了正宗的皇家人面前,又是不值一提,心中复添了几重人世苍凉之叹。来至西南大街中,转过左手边小道,再行上数十步,便到了梁阿丑与闻雪住的屋子,是两间平房,顶上盖着黑瓦,两旁也多是这样房子,偶有几间高些的,上面都挂着牌匾,卖的多是熟食点心和杂货布匹。
到第四日上午,舜仪才忙活过一阵,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找她,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见闻雪与梁阿丑被一狱卒引着向前来了。
话说闻雪与梁阿丑在道上走走停停,走了二三十天,终于踏进青州地界。此地紧靠云门山,书坊学堂众多,自南向北看,远远便可见衡王府盘踞其中,石牌高耸,朱楹耀目,花木成行,衬得四周衙署矮小如蚁聚。
几句话说得舜仪又是泄气,又是不忍,转头对闻雪道:“你听到没有,监牢里的日子不是好过的,你一个异乡女子,跋山涉水跑到这里,你……你这是何苦呢,回去和你姐姐姐夫过些安稳日子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