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于一碗鸩药。
他知一旦喝下药汁,此生一切,所有的荣光、耻辱,都将会在那座孤城的雪夜里戛然而至,彻底埋葬。
但他还是饮了下去。
那一碗鸩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亦准备好了那一天。
并非是他惧怕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而是他无意去争。
那个世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羁绊住他的人或者事。
本就是个多余之人,去了,不过也是归位而已。
他走的很是平静,但就在临死前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浮现出了多年之前,那个曾短暂相逢的表妹,当时她寻到自己,向他求救之时,那双饱含了恐惧和感激之情的楚楚眼眸。
那场战事之后,他曾出手相助过的这个弟妹,据说后来不幸死于乱兵,连尸身也不见下落,此后再无她的消息。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她奔来求助自己的一幕,原来一直都还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他从未曾忘记,就在他死前一刻,那双美丽的眼眸,竟再次浮现而出。
他死后,民众为他建庙,香火供奉,令他精魂不散,也是到了那时,他才终于知悉,原来当年她并未死去,而是被人匿于深宫,最后活埋在了地下,香消玉殒。薄命至此,连司命亦是不忍,遂令她转世新生。
所幸,在她新生的那个人世,历经磨难,她终和那世的自己成就良缘。那个自己,亦因她的到来,人生方得圆满。
欣慰之余,对那个有幸得她朝夕陪伴的自己,他心之深处,亦未尝不是暗生羡慕。
纵然自己死后精魂不灭,纵然与天同寿,而苍梧碧海,朝朝暮暮,心无所归,与那孤魂野鬼,又有何不同?
这一世,太多的遗憾了。不论是她、给了他生命的生身父母,抑或是养育了他的裴家亲人,无不命运多舛。
他对司命说,他甘愿舍了自己这不灭精魂,以换来所有这些人的无憾一生。
……
少年沉思了片刻,微笑道:“我就住在这里,你叫我右安哥哥便可。”
“右安哥哥……”
嘉芙认真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点头道:“我记住了。”
她喜欢这个名叫右安的少年哥哥,对着他笑,笑的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
少年将她领回前头的时候,孟氏正急的不行,叫家人和寺庙里的僧人,正到处在找女儿,忽然看到嘉芙朝自己跑来,一把抱住了,喜极而泣。
嘉芙在母亲的怀里,回过头,看见少年哥哥朝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孟氏情绪平定下来,才想起方才那个带她回来的少年,四处张望,却已不见那人。
看那少年衣着,似出身贫寒。孟氏感激他带回女儿,向寺中僧人描述少年的样子,僧人听了,笑了,告诉她说,那少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时,便被云游在外的叔祖禅师从外抱来,收养于寺中。那孩子从小便聪慧过人,三岁读书,过目不忘,禅师本想收他为关门弟子,后来不知何故,却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以国姓为他姓氏,为他起了俗家之名右安。两年之前,他小小年纪,便以州府第一名被录为秀才,当时轰动了整个州学,学官亲自来到寺中,亲自考他学问之后,意欲接他入学,却被他婉拒,如今他还住在后山一处庐舍之中,以粥为食,终日读书,安贫守道。
孟氏回去,和丈夫说了此事。
甄大爷从前也听说过金佛寺那贫寒少年的才名,既有如此巧合机缘,便亲自去寺中看望,见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心中极是喜欢,更认定这少年虽出身清寒,他日却绝非池中之物。回来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某日,抱着女儿坐于膝上之时,忽发奇想,想到招那少年为婿。
他是个急性子,想到了,立刻和孟氏说了,孟氏自然赞同,甄大爷去禀了声母亲,当即匆匆赶去金佛寺,寻到了那位当日抱养了少年的叔祖禅师,将来意说明。
他忐忑望着禅师,唯恐禅师不应,不料禅师听了,不置可否,只带他到了少年所居的庐屋之前,问是否愿意被甄家招为女婿。
少年当时坐于桌后,手执一卷,放下书册,出了门槛,朝着甄大爷,毫不犹豫,竟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唤他岳父。
甄大爷欣喜万分,当即立了婚约,自那之后,时常前去探望,派人送米送衣,视这少年如同己出。
就这样,光阴似箭,从嘉芙六岁那年在金佛寺的后山和他相遇开始,数千个日子,如流水般在指尖静静淌过。
她和她的右安哥哥,青梅竹马,岁月静好。
这一年,已是昭平十三年,嘉芙年满十三了,枝头豆蔻,绝色初绽,而他亦年满十六,长成了一位英俊儒雅的翩翩少年。
记得当年小时,父亲每每带她来看他时,嘉芙最爱跟在他的身边,“右安哥哥”“右安哥哥”地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