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整个都吞没进去,托卡拉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那些液体就顺着鼻腔和耳道挤进口腔与气管,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液体正缓慢地沿着他身体内的管道浸入肺叶,渗进血管,强迫他的身体舒展开每一条细长的脉络以迎接那无尽的养料。托卡拉在这团不明物质中痛苦地挣扎,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沉入深海,身体的每一寸都传来均匀而无法忽视的挤压感,他清醒地觉察到自己的呼吸系统已完全失去作用——呼吸这件事本身都已不再存在,他如同被凝固在深海中,一切水流穿过他的躯体并遗留千万分子,只为了向他灌输“存在”。
在失去时间的永恒里,那液体取消了进入的环节,突兀地在他眼球与眼眶的间隙里游走,它们扎破晶体,一簇簇地由神经通往大脑。口腔也被占据,它们盘踞在腹腔仿佛亘古如此,吞食与呕吐从未如此相似,内部与外部也从未如此模糊。托卡拉混淆了一切概念,极端的噪音和极端的安静从他的味蕾蔓延到皮肤的触觉,绚烂的深黑色将他的耳蜗紧紧缠绕。
某个瞬间出现在了这片虚无的海中,时间也由此诞生,因此托卡拉能够得知他在这里无声地存在了亿万余年,这痛苦因时间的出现而变得粘稠且甜蜜,被蜜液填满的耳道里也传来阵阵细小的嗡鸣,逐渐的,嗡鸣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失去眼睑的瞳孔也诚实地接收每一缕水体中震颤的波纹——
“有罪!”
“有罪!”
“有罪!”
托卡拉几乎刹那间就落入火海之中,但又同时在壁炉旁、在书房里,他是一张相片,还是一个名字,他在幽深的角笼、无波的琥珀内,且被全黑的海域吞没。时间再一次消失了,甜蜜的浆液又变成了冰冷的养料,一次也是无数次地灌注、灌注。
嘈杂的嗡鸣声更庞大了,几乎把海洋切割成不可见的水滴,一切语言都在控告有罪、有罪、有罪。
有罪!托卡拉用不复存在的声带与口腔念出这个词,他驱动一个名字投入火海,灼烧带来的疼痛比冷酷的海水更为生动。有罪!他热切地、虔诚地念着这个词,仿佛从诞生起第一次找到可供崇拜的火焰。他听到火焰中的尖叫与哭泣,同时也听到一切笑声,如此纯真,又是如此放松,每念诵一次“有罪”,那笑声就更轻盈一些,直到在火海中升为透明的泡沫,此后消失不见了。
突然,时间与空间猛地刺入这片深海,羊水般的火焰像细沙一样顷刻崩溃,托卡拉被液体填满的呼吸系统惨烈地痉挛着,腹部也剧烈地向外推挤所有东西,托卡拉无法控制地咳嗽和呕吐,很快他的肌肉失去了紧绷的能力,浑身赤裸地倒在混合着血液、内脏和呕吐物的粘稠液体中。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他才从这摊东西中坐起身来。禁锢他的角笼已被融化扭曲成一个向后张开的爪形,每一个曾被束缚在尖角上的祭品和他们的献祭者都被形变的铁刺穿了身体,高高地悬挂在尖刺上,他们流淌的血液都还未凝固,热腾腾地沿着金属曾经流动的脉络蔓延,随后滴落,渗进那摊秽物中。
台下的所有信徒都已消失了,托卡拉不知道他们是已经离开,还是被融化在了没有时空的时空里,他沉默地注视着昏黄的空旷大厅,破败的草絮和蛛网仍在缓缓漂浮。他从秽物中涉过,来到窗边拉开窗帘。扑面的灰尘中,托卡拉看见太阳升起了,在寂静的树林中折射出浅金色的光芒,这自然的美如此张扬,又如此纯稚。托卡拉静静地想,就像一颗剔透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