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落黑,街门口不断走进吕家堡的男女。吕建峰和他的两个哥哥,分头到村子的东头西头和南巷去邀请那些行过“份子礼”的乡亲乡党,他们花了一块钱的份子礼钱,做为乡亲情谊。现在悠悠走进院来,在老公公热情而毕恭毕敬的招呼声中,款款落坐,说着逗笑的话。一会儿,席间坐得满盈盈的了,菜和酒都端上去了。刚开席,院子里大声笑闹起来,那些老庄稼人把老公公抱住了,压倒了,涂抹了一脸红颜色,像个关公了,老婆婆也被女人们封住了,从锅灶下摸来锅底的烟墨,抹得老婆婆满脸就像包公,院子里的笑闹的声浪简直要把席棚掀起来吕建峰领着她,到席间又去敬酒,那些老庄稼汉友好地伸出巴掌,打吕建峰的脑袋,说些笑骂的话,他一律笑笑,缩头缩脑躲避那些来自左右的友好的袭击。待他领她逃回新房里的时候,天啊!窄小的厦屋里已经拥满了年青人,炕上横七竖八
在头上,粉红色门帘围成裙子,花衫花袄穿在身上,打扮得妖里妖气,嘻嘻哈哈朝村里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说:“这是这儿的风俗,你甭恼。都这样。”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妇请来陪伴她,保驾她,不懂的事由这位嫂子指导,应酬。吕家堡村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四妹子低下头,听不清那些人的笑声和议论的话。马车从一街两行夹道欢迎的吕家堡男女中间一直走过去。鞭炮声噼噼啪啪骤然爆响,马车停了,四妹子抬头一瞧,车正停在吕家街门口。四妹子朝车下一看,两位已经见过面的嫂子,笑逐颜开地伸出手来,扶她下车。车下的地上,铺着一层麻袋,两位嫂子搀着她,缓缓踏过一条麻袋,又一条粗线口袋接着向大门铺过去,踏过的麻袋被陌生的汉子揭起来,又铺到前头去了。昨晚上,二姑告诉她,按照关中地方的风俗,出嫁时从娘家到婆家的路上,新鞋的鞋底是不能沾土的,从娘家屋被人背上马车,再踏着铺垫的口袋、麻袋一类东西,一直走进洞房里去。旧社会是讲究铺红毡的,而且坐轿;现在马车代替了花轿,红毡也被装粮食用的麻袋和口袋一类东西代替了,二姑特别叮嘱说,如果下车时发现没有铺垫物,那就给他们不下车,请也不下,拉也不下,直抗到主家铺好路,不然就失了身价了。四妹子沿着麻袋和口袋铺就的小道儿走到门口,往前就断了,既没有口袋,也没有麻袋,两个汉子腋窝下挟着口袋和麻袋、示威似的乜斜着眼睛,仰头抱时望天。搀扶她的大嫂在她耳根悄悄说:“快拿出‘份儿’。来!”四妹子心中顿然醒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用红纸包着伍毛票儿的“份儿”交给大嫂。大嫂给那两个汉子一人手里塞一个,在他们的头上和腰里抽一巴掌,嗔骂着:“快铺!贪货!”那俩汉子得意地把纸包塞进衣袋,就猫下腰去铺道儿了,当四妹子抬脚跨进大门的一瞬,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自己的家了,真跟做梦一样啊!走到厢房门口,两扇漆刷成黑色的门板关死了,几个女子在门里喊着要“份儿”二嫂又从她手里接过两个红纸包,从启开的门缝塞进去,同时用肩胯一扛,门开了,一把把四妹子拽进去,门口忽啦一声涌进来一伙青年男女,几十双手一齐伸过来,喊着“给份儿!”喊着她们的功劳,挪了嫁妆了,挂了门帘了,为了箱子了,打了洗脸水了四妹子被挤在墙旮旯里,动不得身,几个女子已经动手在她兜里掏,混乱中,不知哪个没出息的东西在她pi股上狠狠捏了一把四妹子由大嫂二嫂引到院子里,空中架着席棚,临时搭成的主席台前,他已经早站在那儿了,拘束不安地歪着身站着,席棚下的桌子边,已经坐满了亲戚友人,准备开席吃饭。婚礼是新风俗和旧礼仪的生硬的掺和。她和他先朝领袖像三鞠躬;再由主持婚礼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宣读结婚证书,更是蹦平脸儿的官腔官调;再接着由她和他合声朗读贴在领袖像两侧的语录,一边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农业学大寨”两句,另一边是领袖赞颂“青年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段。这三段语录,四妹子早就听顺耳了,可是临到自己要一个字一个字去朗读的时候,却结结巴巴起来。她不敢不念,就嗫喘着,蒙混过关了,好在并没有人讲认真。婚礼一项一项进行下去,也没有太难堪的事,她照着勉强都做了,没有多少意思,晕晕乎乎还是像在做梦,梦中又想起妈给她掏屎的情景院子里的席棚下,十张方桌上的食客全都cao起竹筷,紧张地在盘里碟里抄菜,客客气气地推让着烧酒瓷壶,腾起一片杂乱的咀嚼食物和说话的声响。大嫂牵着她,二嫂牵着她,去向客人敬酒。刘红眼坐在主席台前首桌上席,得意洋洋接过四妹子斟下的一杯酒,脖子一仰,红眼眨闪几下,忙坐下吃菜去了。他撮合成了这一桩婚姻,理应受到客主宾朋的尊重,现在是最荣耀光彩的时刻。四妹子手里提着烧酒壶,吕建峰提着酒瓶,一席挨一席敬过去,大嫂和二嫂向她介绍席面上的所有重要的亲戚,大舅,大岭子,二舅,二岭子,大姑,二姑,姨妈,姨夫,一一介绍下去。四妹子一下也记不准这么多亲戚,只顾给小小的酒盅里斟了酒,再走到另一个桌子边四妹子被两位嫂子牵着,一一送亲戚出门,上路,到村口,把回着糕礼的竹笼或提兜交给大舅或姨妈,看着他们在村外的土路上姗姗走进落日的昏光里,再转回家来,送另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