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炕上坐了,暖阁里的人才敢起身,他眼神轻轻一瞥,却见她垂首低眉站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他心里有些空空的,总觉得不对劲。他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接过烟锦递上的茶盏,徐徐啜了一口。
老太太笑道:“少来,天下婆媳我见得少了?你别把我的心肝诓了去,眼下说得倒是生花儿般好!”
她低低地啜泣,声音不大,只是静默地流泪,一任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低垂入衣襟。她闭上眼,死死地握住手,牙齿仍然在颤抖,满心满肺都在发颤,伴随着渐次深重的痛意,如同破碎满地的瓷器。
端亲王太福金有些尴尬,“主子也知道,我们家成明是个混账不管事的。这是他阿玛没了后的头一个年节,有些规矩他不懂,我怕乱糟糟的惹人笑话,心里又记挂着老祖宗,这才来得勤。”
她不曾注意到, 在说“两情相悦”四个字的时候, 皇帝的眼神晦暗难明。两情相悦,哪里来的两情相悦?从小一起长大就叫两情相悦么?真是新鲜!
摇光终究忍不住,数种辛酸一齐涌上心头,像一只受伤了的小兽,在太皇太后怀里呜咽。
“老祖宗!”端亲王太福金嗔道:“给罗穆昆氏做了这么多年媳妇,我什么为人,您还疑我吗?我是真心喜欢她,说句不害臊的,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舒夫人让我做干娘,我想着以后要结亲,我还回绝了呢!”
正说着,外头一阵爆竹声,暖阁里的人便知道皇帝来了。只见天子从隔断后转过身来,面色淡淡,连声音也是淡淡的,给太皇太后扫袖问安。
老太太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我这话啰嗦,斤斤计较,可我总盼着你能有个圆满,往后日子顺心遂意。人这一辈子,说不准,看不定,眼下的坦途未必就是长久的坦途。利弊在前,多算无益。人若是畏难,那就什么路都不好走了。无论如何,我永远依从你的心意。”
皇帝将盏子搁在一旁,笑着说:“且早着呢。婶婶这么着急, 朕自然也要替婶婶留心。到时候让内府拟了名册, 送到婶婶府上去,由婶婶挑。”
老太太心疼得很,自己也伤心,祖孙相互倚靠着,安抚着她的情绪:“这一件事,我不阻拦你。但是你须得慎重地想好,你究竟要舍弃哪个?你是因为一时的冲动,想要和他在一起,还是做好了一起克服千难万难的准备,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彼此坦坦荡荡毫无保留地交付与信任。自然,做个当家的主母奶奶,也有难为的地方,人情来往、管家理账,要有让人信服的资本与能力,这些都从哪里来?纵然端王府的人尊你敬你,到底只是一处桃花源。旁人会怎么看,又会怎么说?悠悠众口,攻忤唾骂,冷眼轻视,表里不一,便是世态人情,身在其中,避无可避,未必容易,你是看过了的。成明纵然有满腔热情,他初涉朝政,尚且稚嫩,还不是参天乔木,足以荫庇。朝堂风雨关系后宅,以你如今的处境,他急吼吼就要来聘你,固然有念旧情的好处,可无疑是再次将舒氏推到众人的眼前!此时的承诺说得响亮,能作数多久谁说得清?他又一定能撑起这个家,全须全尾地护着你多久?是不是会重蹈覆辙?”
末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手心里留下一弯新月似的痕迹。
皇帝不等她回话,又朝太皇太后道:“玛玛,承佑调进京里来了,房舍都置办好。
衡阳雁断
茶烟缭绕里,皇帝的眉目也不甚分明,他的声音是极客气的,“叔叔才走,婶婶这么急着想办喜事,怕是不太妥当吧。”
正听得端亲王太福金笑说:“你到了我们家,什么没有?你若爱管家,我便把庄子铺子都交给你,你若不爱,我来打理。往后有了孩子,你们不爱带,我亲自带着。成明待你不好,你只管跟我说,我把你当亲女儿一般疼,怎么着都替你撑腰。你们若觉着和妈在一起不自在,老王爷老早留了一处山庄给我,我到那里去清清静静的养老,都是使得的。”
提起去了的老端亲王, 太福金的神色便不大好看了,她照旧坐下,从袖口里抽出帕子, 掖了掖眼角,“主子不知道,先前老亲王在时,就是想看着成明成家。并不是我着急,知道这三年里行不了大礼,这才想早些定下。彼此两情相悦,两头都放心啊。”
太皇太后的声音茫茫然,数度哽咽,几不成声,她紧紧地将摇光护在怀里,颤抖着一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好孩子,你受了苦了!我都看在眼里。宁妃那样折辱你,几近害得你没命,我是又自责,又伤心。你今日回贵妃的嘴,做得好。我要让满宫里的人都知道,有我在一日,她们就动不得你!”
端亲王太福金忙站起身来,向皇帝扶鬓,皇帝看了她一眼,唇角泛起凉凉的笑意,仍道:“婶婶又进宫了?怎么不住下呢?”
皇帝来请安时,太皇太后正拉着摇光陪端亲王太福金说话。虽然太福金不住宫里,但是这几日天天都入宫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无非是为着小端亲王的事情。太皇太后不愿违逆端太福金的意,每逢端亲王太福金来了,便带着摇光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