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先帝终究未能摆脱自己的多疑,纵使你父王已有意削了自己的锋芒,在京中活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杨母续道:“延乐元年,亦是靖宁十一年,先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仓促将你父王下了狱。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你父王根本没来得及安排……我猜他直到死,都不相信,那个说过一辈子要信任他的堂弟,会当真要了他的性命。可先帝大概亦不知道,他忌惮了半生的堂兄并无反心,反是他一直看似无害的亲弟,在他死后杀了他妻儿、夺了这天下。”
自然记得。
“可那场仗不是今上打赢的么?”不待母亲说完,杨枝便有些疑惑,不由问。
那一年的焰火是她年少贫瘠记忆中少有的绚烂,次第的火花在她小小的眼球中炸开,穿过肺腑,深深烙入心底。以至于那一次柳轶尘在温汤镇为她放烟花时,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仍是那一年转过头来时看到的那张胡髭满布、笑得洒脱恣意却又无端带着一丝沧桑的脸。
“年少的时候,嘉安王——令尊授我功夫,教我人生道理,那些年,无论旁人怎么看他,但他在我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给我讲北境的风土人情,拿口哨给我吹幽州民谣……我虽在幽州长大,但未怎么出过军营,我见过的幽州没有漫漫黄沙、丰茂到无边无际的长草,没有挤马奶的妇人,别弯刀、能屠狼的铁汉——幽州太大了,我所见的幽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角,他的叙述勾起我对陌生家乡的向往,我和他说,我要从军、再回幽州。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在来那王府之前我还在想,北狄这时候南下,摆明了是沆瀣门的把戏,既然他们可以不顾人死活,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要我去承担他们的恶行,放弃到手的机会,几步之遥的权柄?”
话到这里她默然了片刻,抬眸望向江令筹:“我知道是大人救了我们母女——虽然阿枝当时已被人调换了出去。大人与先夫有忘年的交情,如今亦要奔赴北疆,我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大人,现而今这大盛江山,是一代一代人拿血泪守住的,如今这面旗帜,传到了大人的手中,老身相信大人,亦能守好这江山。我在沆瀣门十余载,虽所知不多,但大人的愿望、江家的愿望却是清楚的。大人明日一去,便无异于将那帝位拱手相让,老身虽不在庙堂,可腆颜为天下百姓、为先夫,拜大人一拜。”
靖宁三年,盛军与北狄在大遥关决战。决战前夕,朝中猜忌已到了众口铄金的地步,先帝的脾气亦变得阴晴难定,终于连下急诏令你父王还朝。你父王拒不相从,无论如何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之后再回去……”
江令筹连忙伸手扶住:“夫人请起。”沉默片刻,自嘲般低头一笑,道:“其实今日来此之前,我尚有犹疑,但站到那扇门前时,那点犹疑便没了。夫人说的不错,我的确想当皇帝,我爹下不了决心,最大的野心便是让阿姐做皇后,自己做国舅爷。是我劝服了他,他李擎越可以造反,我们为什么不行。我还和他说了嘉安王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们手握兵权,无异于怀璧于市,就算我们当真没有反心,他李擎越也不会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的下场会比嘉安王更为凄惨。”
“不错,史书是这般记的。”杨母道:“那时朝中派了钦差来,便是今上李擎越。设计将你父王擒了,当时部族救了他出来,劝他反,他却怎么也不愿意。你不知道他有多固执……”说到这里,她竟笑了笑:“你这丫头的大半执拗,都是随他的。”略顿一顿,续道:“后来,李擎越打了一场败仗,你父王在大遥关外听闻,分明已下定决心与我远走北漠,临到终了,却还是回去了。他冲进中军主帐,与李擎越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那之后,军中便多了名铁面军师,而李擎越也变得如有神助,势如破竹——几场硬仗打下来,本已国力不支的北狄更加招架不住,终于在靖宁三年冬,递书祈降。”
“后来,天子终究不忍心杀你父王,便将他软禁了,就困在当年的嘉安王府中。”杨母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续道:“世人都道天子仁慈,嘉安王违抗圣命、大逆不道,却只是遭了软禁。但他们不知道,若非他们口中的逆贼,莫说北境,便是这京城,也难能无虞。”
杨母顿了片刻,转向杨枝,笑道:“你便是在那软禁中出生的。再后来,天子身体好了些,你父王又失了兵权,天子便慢慢放松了对他的忌惮。我一直记得,软禁解除的那一天,是靖宁八年的正月初一,那一年你五岁,前院的爆竹声震天响,你一点不怕,还要溜过去凑热闹,想看个仔细,却在长廊处被你父王逮住,捞起来放到肩上,说‘爆竹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看焰火’。那一年,刚好薛太傅为京中贵子讲学,我便求了他让你去,你还记得吗?”
“李擎越押着你父王还朝,世人直道当年的英王骁勇善战,却不知那关山之外的千里沙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杨母轻轻道,目光不自觉飘远,似飘到了二十余年以前,飘到了那千里衰草的北国疆场。
杨枝亦陷入怔忪,不自觉想起那个将他抱在怀中、大笑着打马北营的男子。可只那一回,她依稀看到了当初少年将军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