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没死。”阮岑一把抄起落在水里的匕首,想她有意制无意,占了个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上风,气恼之余负疚油然而生。“算了,碰上我是你命大。”
她支着下巴荡着腿,随随便便道:“你有婚配没有?”
——当然不是十足的实话。
这男人第一次笑了笑,剑眉星目,笑起来还挺惑人:“娶了你,然后各过各的?”
他本就伤得不轻,阮岑这招恰如“雪中送炭”,愣是把人又给弄昏了。
辛扇出生那年辛衡问她:“若我养好伤再灭口以防泄露行踪呢?你那时也不怕引狼入室?”
她救的男人不怎么开口,伤口开始结疤后就睡在了她家屋顶上——也不能说睡,她半夜不安心出门看看,男人总是睁着一双冷冽的眼,握着他的匕首,像个守着滴漏的更夫。
一来他确比村里血性方刚的糙汉俊秀,这是纯看皮相;二来敬他孤胆仗剑,满身残破还没断生念;三来——扔匕首扔得干脆,不伤无辜,有股子侠客风度。
辛衡不明白这算不算陷进去,但他欠她良多却是坐实的。
阮家姑娘救下外来男人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村人看她眼光更是异样,含着理所当然的谴责——好似她是个不守妇道偷汉子的妇人了。
他不善言辞,表谢意的方式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笨拙。阮岑采药去,他就像条影子跟随在后,劈开山径上挡路的枝杈,或是同她一般背药篓子采药,权当是练练身法。或是取了部分草药扮作行商入城,既便于打听消息,也能生财,两全其美。
第一印象总是根深蒂固的,处久了才懂她清秀外表下的锋芒与锐气。
“没有。怎么问起这个?”
阮岑心里风平浪静,一如既往日日采药去,遇上下雨就做做女红,编编彩络子。
“喂,你死了没?”
有时还端得呛人。
阮岑是真没想过这茬:“我命硬。”她在辛衡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别过脸,“……行了,有些人长得好,搁着当花瓶也挺赏心悦目的。”
阮岑这时看清了他。
照辛衡的想法,阮岑救他一命,又因他进退狼狈,护着她就成了除暗中刺探朔北敌情之外的责任。
前不久辛衡刚收到少主命他寻处太平地方安顿的口信,十来年持剑岁月忽地失去了意义,前方道路为迷雾笼罩,颇感迷惘,陪阮岑采药时才有番岁月静好的安宁。
那人猛地一颤,避免伤人,先行扔掉了手里的匕首。
这姑娘靠骨气拼到这年纪,牙齿落了和着血泪吞肚里,像根朝天椒,不见半分女子的婀娜温婉。她眉眼固然生得漂亮,却是种凛冽的漂亮,带着扎手的刺,不是宜室宜家的面相。而每每彻底沉静下来,凌厉意态冲洗殆尽,便显露白日掩盖的柔和与灵秀来。
“看你顺眼。”阮岑脸也不红,“我这人脸皮厚,恬不知耻挟恩图报,贪一个嫁过人好让爹娘瞑目的名头。就一句话,你敢不敢娶个命不好的姑娘回去?反正也碍不得你什么事,等你走了以后还是照样各过各的。”
这姑娘心比天还宽,她娘泉下有知又要湿帕子了。天可怜见,像个野小子不说,还没心没肺的。阮岑倒也没想那么多。这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能不能度过阎王关端看他造化。若捡回条命后翻脸不认人,匕首可比重伤男人的拳脚快得多;若是有凶神恶煞的追兵罢,她打遇上这灾星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洗不远处的溪水泡着个人,被水流推得微微轻荡。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认了。
有次阮岑采药时遭了险,没站稳从滑坡上摔下去,醒来就看到男人捣药的背影。
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还是一个来历不明遍体鳞伤的男人。
她佩服他。
阮岑冷着脸踢了脚这扰她独处的罪魁,不意这条死鱼还没咽气,她猝不及防被拽住足尖扯下了水,但她反应极快——几乎在对方依靠本能地以匕首抵在喉头的同时,她掌中的石块也刺进了他的创口。
柔拟珠玉,皎如胧月。
辛衡醒时阮岑正好在替他擦汗,许记起幼时柔弱的母亲手忙脚乱抱她在雨里寻巫医的往事,唇边溢着抹清浅的笑。
他把药捣得更细碎,默不作声地敷在她扭伤的脚腕上,绑上纱布,隔着布轻轻揉搓。揉着揉着他混沌的思绪才于罅隙中探得出路,眼前豁然变得亮堂了——他把人家姑娘脚都摸了个遍,又容忍不得旁人做这事,还需烦恼个什么。
所以说归根结底还看长相。
阮岑一壁撑着昏迷不醒的男人往屋里挪,一壁百无聊赖地猜测那些女人知道又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娘死后她确是收敛了,那根反骨却像附骨之疽顽强地疯长,就像刚才那样不合时宜地突个尖。
她粗鲁地踹开门,大方地让出卧榻,半拖半拽地把男人安置妥当,又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处理了下伤口。一番折腾出了不少汗,被暑气蒸干的发像海草般黏在身上,她没好气地窝在墙角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