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师父挂在了树上。
什么事都讲究一回生二回熟,高空坠落对我来说已经有了经验,这回我早就盯准了地面那一片树林,借着几分轻功,稳稳往树杈上落。我双手双脚都紧紧把师父护在身体内侧,挂住的衣服布料嘶拉一声,我俩扑通重重落在地上。
我几乎对疼痛麻木了,只要能逃出魔窟,要我怎样都可以。
还好。比上次坠崖好些。
我抬头回望,只见这通体漆黑的一座高塔,孤独屹立于城边,只一望,就看出肃杀的压迫感。离开巫山淮之后我的体力恢复还算快,撒开步子不要命一样在这片树林里狂奔,
师父躺在我怀里,比之前轻减了许多,满身血ye模糊了他的身体,他静静闭着眼,像在安睡,皮肤苍白像瓷,青色的血管是一条条裂缝,旁人若是碰了,就要碎掉了。
他的手脚各有一处血rou模糊的孔,大约是被穿过铁钩,腹部的伤口全豁了,身体一动就会淅沥地流血,我不知道谁能救他,但我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我觉得巫山淮不会舍得杀他。
巫山淮不舍得他好过,但更不舍得他死。他把师父锁在楼上日夜折磨的时候,又有几分实打实的恨呢?
大约走进城区边缘,气氛变得不大对劲了。
我原本还想着自己受人通缉,试图掩人耳目,却发现根本无人在意我们。家家大门紧闭,路上一片狼藉,我沿着路往城里赶,试图去寻找龙鹤和祝红秋,一路上渐渐看到之前门派大战时的尸骨横在街头,一些兵器横七竖八,路面上还有烧焦的痕迹。路旁有人躺着,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突然有人拽了我的腿,我低头一看,是位面黄肌瘦的老人,央求我给他食物。
我只能匆匆加快脚步。
我从小路往城中央走,走到花楼门口,依然大门紧闭,屋内一片昏黑。我彻底脱力了,走了一路我的手脚不停打颤,皮rou剥脱的血硬结成块,每走一步又有新的血珠子渗出来。我轻轻把师父放下来,扯下衣服咬着牙给自己包扎,正龇牙咧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洱和!洱和!”
我眯着眼睛顺窗户往室内一看。是龙鹤。
我长舒一口气。
龙鹤把我们偷偷带进花楼,花楼不营业的时候,也显出几分破败模样。她一见到我们吓了一跳,我说确实,两个失踪了好久的人,浑身是血,身上破破烂烂,属实可怖。
龙鹤摇摇头,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然后说:“你的脸色和神态,像个恶鬼一样。”
我往窗玻璃上一瞥。
头发凌乱,眼下发黑,面露凶光,神态还带着些和巫山淮演戏成真的疯气。
我一惊,赶快胡乱揉搓脸面。这叫什么样子,等师父醒来会吓着他的。
我们把师父放在二楼床上安顿,尽力止血消毒,又把我的手脚简单包扎好,我把我们的遭遇和龙鹤说了一通,反过来询问龙鹤近期城内状况。
从我去长山宗到今日大约过去了月余,先是暗香谷借长老之死为名出师攻打长山宗,双方交战十数日,直至今日。期间突起变故,耕田与粮仓皆被无名大火烧毁,一时间已有饥荒之兆,城内一派混乱,有大瘟疫人相屠戮的前车之鉴,于是人人相互提防,邻有饿殍而熟视无睹者无数。龙鹤与祝红秋寻我二人无果,一人外出奔波,一人在花楼留门。
“朝廷不管么?皇帝老儿不管么?”我咬着牙问。
“长山宗向来不是乖奴,暗香谷自告除之也是朝廷默许。”龙鹤转头看着我,“至于朝廷管不管百姓……我从五年前就不问这话了。”
我一下子卸了力气了。好像一拳头打在软棉花上,忽然让我颓靡起来。
江湖之上有朝廷,江湖之下是人民。朝廷无仁无为,人民无慧无能,只剩一个挂名为江湖的吞人的黑洞,把我这样想往快意恩仇的旅人吸入其中,然后吃得一干二净。我一不能当反抗军揭竿而起,二不能如巫山淮屠戮平民,三不能像师父以身护百姓,即使我杀了巫山淮一人,这世间不过还是半截披着华服的腐木,半点不会好。
我就那么坐着,突然感觉脸上很凉,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泪水,这才感受到手上皮rou剥落的钻心的疼痛。
我趴在师父身旁,把头埋进他胳膊,闻着他带了浓浓血腥味的熟悉的体香,难以抑制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