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师父不同于我娘,我娘很厉害,什么都能干,但师父是一定要过得仔细的。
吃喝要温热新鲜,否则便胃腑不适,下榻要柔软暖和,否则便筋骨疼痛,连穿的也要舒适干净,上回的脏衣服没来得及洗,身上就起了红疹子。诸如此类,从来了城里之后,反而愈发严重。
我说:“我向来听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师父你自诩武功拔群,怎么没练出好身子。”
师父说:“我听说你这么大的小孩都有一副好脑子,你怎么没练出来?”
我于是摊牌:“师父,银子花光了。”
我师父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我就一项一项同他列举:“住店三天,饭食九次,其中七次额外添了龙井新茶,新制衣服一套,还买了四回糖画……”
“行了行了,”师父挥挥手叹了一口气,“不要再念,老妈子一样。我自有赚钱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惊喜地问。
当街卖艺。
我和师父就在石桥下边找了处树荫,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我们席地坐下来,任来往行人朝我们看。师父扛了一把七弦琴,说是跑去花楼托龙鹤寻来的,还说他为了我当天的无礼离席道歉求了好久。他把琴放在腿上,用发绳束起长发,指间稍微拨弄,我便听出不一样。
倘若不是师父面前放着一口破碗,便有仙风道骨的意蕴了。
“这样和在花楼卖艺哪有什么不同。”我问。
师父没有直接回答我,他手指尖挥洒拂过琴弦,我便听见声音在琴腔中荡。他说:“赠予天地神鬼,与芸芸众生。”
说完他便落指,七条琴弦窸窸窣窣地震颤起来,似啼似啭,钻进人的耳朵,直教人说不出的舒服,四肢百骸舒展开,五脏六腑都被润过,好似叮叮淙淙一条溪水,沿着河床蜿蜒而下。大约过了几拍,溪水逐渐湍急起来,上折下弯,形容急促,忽然遇了悬崖,那水流争先恐后跌下去,激出百丈水花。
忽地天边划过一道鹤唳,人便被抛到天上去,风拍云涛,山川相映,那琴声愈高,愈直上九霄,那琴声愈促,重岩叠嶂遍被这声音一刀一刀削出,仿佛驾鹤穿梭于嶙峋峰峦,在顷刻之间,猛然加速,才从山腰翻上峰顶,又从峰顶跌入断崖,千折百转,上下翻飞。
倏忽间雨势渐起,恣意滂沱,冲刷崇山峻岭,从天边滚来隆隆的雷声,愈积愈沉,压抑得人抓耳挠腮、心肝烦闷,又是几拍,仿佛有道穿云的箭矢破空而上,轰然炸响,于是压抑了许久的惊雷终于响彻天地,一瞬间好似天崩地裂,火光纵跃,无数声音交错在一起,冲破人的天灵盖。炸响之后,所有声音慢慢黯下来,山河归位,天光收敛,夕阳西沉,最后一响落下,九九归一,然后万籁俱寂。
周遭响起一阵掌声与叫好,铜子儿叮叮当当落进碗里。而我久久呆坐,难以回神,等到眼前的画面散尽,师父早已歇了手,收了琴打发路人散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靠在树干上拿着水壶抿水喝。
“一日只弹一曲。”他说。
“师父,昆山玉碎鹌鹑叫。”我喃喃道。
“……朽木。”师父无语地看了我一眼,他手指泛红,微微气喘,神色却恣睢张扬,气盛仿佛可以囊括四海,这样意气的表情我从没有见过。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低头去寻我们的要饭钵子。
扒拉扒拉,半贯左右。
“师父……不如还是找龙鹤吧,赚得多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