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市之主无人识、无人知、无人见过,唯有一对老夫妻管事当牙侩。这两人同德行的背偻牙龅,又矮又矬,四目精灵圆滑,总不知在打叠甚麽,好一双獐头鼠目夫妻相。俩牙侩无人敢惹,那汉子单姓蒋、婆子本姓鲁,人唤蒋牙子与鲁牙子。
蒋牙子遂将两人扔回里头,又牵着一个出来,道:「蓝老板看看这口娃子,可是近日最标致一个了。」久宣皱起眉,心道这匹夫甚麽眼光。此时远处有阵动静,蒋牙子要过去瞅瞅,交代久宣随意看,莫教人偷跑了就成。久宣索性走入栏後,蒋牙子竟信手掩上栅门,久宣懒理,俯身逐一看去,唯有个年长些的,约莫有十五、六,模样出挑,便问道:「你唤甚麽?」
如此回答,许是读过书的。久宣笑道:「曲有误,周郎顾。你可也懂得音律?」却见刘瑜低眉摇头。久宣有些属意,只是香娘惯性先调教几年,再挂牌子,少年这个年纪,怕她嫌老。久宣以扇头托他下颔,看了半晌,哪敢妄自拿主意?万一又教他填补亏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久宣沉住气,回身叫唤蒋牙子开门,微笑敬道:「原是雷大少爷。」又朝潜渊打招呼。丹桂公子冷若冰霜,只瞥一眼久宣,径自别开目光不理。想他当年色不逊青衣、技堪比久宣,也是傲得有理。潜渊较久宣年长一岁,亦已撤牌,却仍是雷淼父子豢养禁脔,面无异色,实则对久宣暗有几分嫉恨。
来人乃是城西华英馆少班主雷锦,一副纨绔浪荡,蒋牙子在旁哈腰恭敬,听言笑个不停。雷锦身後又有一人,但见他眉目如画、气质冰清,一身雪白出尘衫,与此地秽土腌臜格格不入。从前久宣曾与紫云说「东雁北梨、南棋西桂」,此人正是西馆丹桂公子余潜渊。说来二人也算旧识,十二年前此地,久宣与潜渊同困於此,同年同日,一人教苏香娘买去,一人教华英馆雷淼买去,各成两处花魁。华英馆诸倌以花为名,潜渊落得丹桂之号。
要买人口,京城两处可去。一是外城东崇文门外官办署,循市正价,另交税金,签官印红契,俗唤红市;二是外城西此地,行价变化,自成买卖,签中保白契,俗唤白市。红市多卖官奴家婢,亦有百姓子女,而下九流等辈,自是往白市寻。白市鬻卖人口,有自卖、和卖,亦有偷卖、掠卖,凡人不可多问之。久宣踏入巷底一无匾院子,就听一人粗声唤道:「蓝老板。」
宣长得翩翩风流,便是放在美男子堆里,也是出众的相貌,一路便遭了许多闲人搭话撩拨。久宣本已静下心些,无奈步行而来,又遭这烦嚣与推撞,搅得极不耐烦。低头看看,连衣摆也沾了泥色,更是使人生厌。所幸今日拿的把折扇,若是脏了久宣那些个宝贝团扇,怕要整月都不顺意。遂折扇一打,隔住日光,实是遮掩容貌,低眉前行。两旁市集卖得甚麽稀奇古怪都有,乃至牛马、瓷器、真假珠玉等凡物,连连吆喝,一一尽有。走了约两盏茶时分,渐而偏远,似已至闹市边沿,却见久宣绕进一处暗衚衕,入得深处,又别有洞天。
如是无法,只好将人让了。雷锦又挑了两个少年,在潜渊腰上捏了一把,同蒋牙子压价去。久宣轻叹,见潜渊径
少年颤颤答道:「刘、刘瑜。」久宣问道:「哪个瑜?」少年道:「周公瑾瑜。」
且说久宣待此时才来,亦是有因,向来秋收後人口廉价许多。蒋牙子领久宣至後院,此地前後打通,呈长形廊道,左右木栏栅闸,隔开一间一间,仿似监牢。其中皆关着寥寥几人,最多不过八人一室,各自靠墙窝坐地上,发间插着草标,以示卖身。这边皆是男子,女子另在别处。
却闻身後脚步渐近,久宣未回身,先听一人邪笑道:「呦,蓝久宣?莫不是回娘家省亲来了。」久宣一愕,暗道晦气,怎就碰上华英馆的人了?
那唤住久宣的正是蒋牙子,久宣只摆摆手同他招呼。将久宣卖与苏香娘的,正是十二年前此人此地。蒋牙子卖的人,从来在他眼里,与畜牲无异,恁他长得再好看也罢,仍同牛马,故而心底是瞧不起久宣的。只是知他带生意来,才客气着些,唤他声老板,嬉皮笑脸续道:「蓝老板来得巧,前几日刚来几口好模样的,可要瞧瞧?」两人不多废话,久宣扬手答道:「还请带路。」
两人尚一来一回,雷锦句句欺辱,久宣越发有气。潜渊自顾踱去,目光亦落在刘瑜身上,走近端详,久宣侧首道:「怎麽?我先相中的人。」潜渊回首挑眉,又不言语,雷锦上前一看,也是喜欢,便问蒋牙子价钱。蒋牙子伸着指头比了个数,又作态扭捏道:「可是蓝老板先这……」久宣憋气脸色一沉,蒋牙子知他不好自作主张,故意要他难看,才这般说。
雷锦方及冠,轻浮气盛,开口就奚落久宣,又道:「听说前阵子丹景楼闹了病,这是闹死几个?竟要你来进货。」久宣按住愠怒,回道:「劳大少关心,不过一场误会,楼里诸人相安无事。」
久宣随他到末处,此间偌大,关了十数个少年,个个模样姣好,却不出色。蒋牙子开锁入内,少年纷纷四散躲避,蒋牙子咒骂一声,拖了两个出来,抓着头发仰起脸教久宣看。久宣左右打量,摇了摇头,只觉与银杞差得十万八千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