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后话,恐怕从四媳妇当年离开季府时就落笔了。她答应去马场照顾得意,实则是为了亲近他的兄长;而从季府出来的路上,她撞见了一位去向纵火头子要酬劳的小孩——何峰当年岁数太小,十分穷苦。他是少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小厮,做些帮主子跑腿的活计。他出身低贱,又有一位重病缠身的母亲,起火的前几天,他在去药房的路上遇见几位好心人,说只要能在夜里为他们留一扇进季府的偏门,便愿意付他母亲的药费。
总之,她姐姐当年是如何嫁进季府的,她便是如何想办法留在了大宅,这场婚事依旧由老将军做主。这宅子里的后辈都好如一根根线头,纹向何处、在布匹上怎样落脚,都要经老太君拿捏的针孔。四媳妇直言,把季良意弄进宅子费了她不少功夫,但她笃定老祖宗会同意,说仇家追杀也好,为父报仇也罢,曾经威风凛凛的将军到了古稀之年,什么借口都能叫她心软。在原本的计划里,季良意远不会在大宅里留那么久,他砸碎簪子,被叫到老太君面前跪罚的那晚上,四媳妇那汤婆子可不是失手推倒的。
“一切都打点好了,宅子里到处安插着季家的人,汤婆子即是信号,到时候趁乱点火,再锁上大门,把老太婆、她没种的儿子,你这个错生的灾星,还有那几个挨千刀的死八婆……都烧个Jing光!”
细数着自己的谋划,女人脸上难掩兴奋。但马上,她的目光又格外凌厉。
“但千算万算……我没想到那个姓季的会掉链子,不就是你帮他免了几个板子,他居然改了主意……这事儿本拖不到现在,男人真是靠不住的东西!”她忿忿道。
“他一直瞒着我在查当年季家失火的案子,我清楚得很,不尽快除掉这个祸根,难不成还等着他伙同老太婆来对付我?为了杀他,我少不了送消息给那帮死灰复燃的东西,虽听说他们折了不少人,但横竖姓季的怀疑不到我头上……”
“不过我又想,既然他不曾起疑,为何我不自己动手?”
——可就在准备动手的那天早上,她发现了蹲在竹林里的得意。
“作孽的东西!我早说过,你留不得!可姓季的他不听,何峰也不听?”她说到气头上,抬脚就朝得意脸上踢去。他躲不开,身型一倾,虽没立刻倒下去,口中却不是滋味,一鼓腮帮,吐出口带血的唾沫来,心想这女人真是个疯子。
她举刀骂道:“害死你娘,害死羌公主,还害我要背弃将军,不得不杀了何峰!”
得意愕然:“……就因为那晚上何峰没有杀我,你便要了他的命?”
四媳妇不屑:那是一条我养的狗,当初随手救了他的命,如今不过还给我罢了。
尽管如此,她也仅Yin沉了片刻,眸光回到得意身上,四媳妇的脸色又再次明亮起来。
“无论如何,那老狐狸终究是死了,至于你……小少爷,可记得临走那晚我同你说的话?”
得意不接茬,她立即追问:你是否仍觉得,季良意真心喜欢你?
得意瞪着她,仍没有开口。
见他这副不甘心的模样,女人浅浅一笑,慢条斯理道:“若他喜欢你,又何苦隐瞒身份接近你祖母?若他对你真心,又怎么不敢告诉你他的亡妻是你娘亲?这男人当年分明比我先一步见到姐姐,却没有出手相救,算什么好人?小少爷,你说你宁愿天打雷劈也要来祁州,可是天打雷劈算什么呢?怕就怕你看错了人,不但亲族让人害死,还受人摆弄,成了拖累他的把柄。”
“若你还是不信,我讲了一整晚的故事……怎么不见他来找你?在草原上这么久,也未曾听闻他承诺跟你回京城?”
回答她的,只有两人身旁,火盆里时而弹起的一小点火星。
四媳妇固然有几分可怜他,可瞧见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小少爷如此安静,话语里的嘲弄便重了些:“小少爷,我看老祖宗这么疼你,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自打遇着这姓季的,说话做事就跟丢了魂似的,叫谁看不像个笑话?”
这心比天高的小少爷,听得祖母把他当人质,听得母亲抛下他自缢,却听不得有人说季良意从头至尾都在演戏。他那双死死睁着、不肯眨动的眼睛,居然慢慢溢了泪光,寂寂地从眼眶里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