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愣住了,如同一尊雕塑。
我正式的记忆是从1983年开始的。
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窑洞里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穿着黑棉袄,带着火车头帽子,修长精壮的身体,上浓眉毛下长着一双清泉澄澈的眼眸。尽管他的脸因为长期西北风的侵蚀,变得有些粗糙,但是那棱角分明的曲线,那星眉朗目,使得这个男人粗狂中带着阳刚的帅气。
母亲说:丢人咋了?丢人也比饿着强。
中年男人走过来,推了母亲一下:赶紧
的小牛牛。
那天晚上,饥饿叫我无法入睡,父亲在炕上叹息着:这以后的日子咋办?
铁牛楞了一下:不认识。好像是要饭的。
在走到小院子中间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跌倒在地上,我从他的背上摔下来。母亲喘着,白色的气体不停地从他的最里面冒出来。
中年男人说:这些要饭的,都是好吃懒做,这么好的政策,谁现在还没吃的。你们赶紧滚。
父亲说:现在都怕咱们,谁会借给我们?
关于那中场面,我已经无法知道。那时候太小,无法记住很多东西。我只能从母亲的讲述中体会当时的温馨和快乐。
父亲叹息着:我不想吃。
父亲的生意赔了,我们家的粮食跟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了。家里的饭从三顿吃成了两顿,从小米粥变成了清水煮洋芋。我哭着闹着不想吃,母亲哄着我说:快点吃,吃完了,妈给你买糖。
母亲说:你是个老爷们,咋能干那个?我一个女人家,丢不丢人无所谓。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父亲当时做的什么生意,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我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父亲阴沉着脸进来了。母亲正在窑洞门口纳着鞋底,看见父亲回来,她急忙问:你回来了,我给你做饭去。
父亲沉默了,他吧嗒吧嗒的抽着呛人的旱烟:要不我去吧。
外面起风了,有些凉意的冷风从破旧的窗户里闯进窑洞,窑洞里一片冰冷……
一个月后,洋芋也没了,我们家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许久之后,母亲说:赔了没啥,只有有人在。
我跟着母亲在荒凉的山道上走着,我们的乞讨生活已经有两个月了。
黄昏的时候,雪花落满了我跟母亲的身上,寒风像刺激我们一样,不停地钻进我们棉袄的破洞里。我的手冻僵了,脚麻木了。尽管母亲不停地哄骗我,说前面就到村庄了,就能吃到好吃的,我还是不想走了。
母亲笑了:这有啥对不起的,咱们是两口子。
中年男人一愣:铁牛,你看这是谁?
父亲蹲下去,用自己的手狠狠地揪着头发,他头上的白羊肚手巾被他拽下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赔了,全赔了。
父亲抱住母亲:他妈,我对不起你。
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风大,母亲走的很慢,步履蹒跚。
在皑皑白雪覆盖的世界中,我终于看见了一个小院子,还要几孔破窑洞,破窑洞的上空飘出了缕缕炊烟,一股肉香钻进了我的鼻孔。母亲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没有看到村庄,猛然看见一个小院子,她有些欣喜,欣喜和希望给母亲带来了巨大的力量。母亲背着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那个小院子。
1983年我6岁了。那时候,中国大地一片繁荣。十年文革之后,沉睡的中国开始走向了另外一个时期。以前被人们歧视的各种资本主义尾巴露出来了,黄土高原上到处是做小生意的人们。父亲也不甘于“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父亲借了钱,也加入了做生意的行列。
父亲望着母亲,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掉在了干燥的黄土上。
母亲说:没啥?我明天去借一点。
母亲问:咋了?
以前母亲总是带着我在村子附近乞讨,要来的馒头,小米,面粉,洋芋,母亲会在傍晚时分收拾好,用长长的布口袋装着,抗在肩膀上,领着我回家。回到家里后,父亲烧锅,母亲做饭,我能吃到一天中的唯一的一顿热乎饭。
母亲没办法,蹲下去,背起我。
3、1983年的冬天,非常的寒冷。西北风呼啸着,刮起了黄体高原上的尘土,扑打着黄体高原上所有的建筑物。天空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雪花倾泻下来。整个黄土高原上的沟沟茆茆已经被雪花覆盖。
因为我们在村子附近一直转悠,村里很多人开始嘲笑父亲,说他没本事,叫老婆孩子要饭。父亲的脸上挂不住,他很多次阻止母亲跟我出去要饭。母亲为了父亲的面子,开始领着我,走的远远的。母亲临走前,给父亲做了馒头,留够了能吃十几天的小米。
父亲坐起来:不行,我不能叫你那样子丢人。
母亲爬起来:大哥,求求你了,给娃一点吃的,娃已经饿了一天了。
……
母亲说:实在不行,我想去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