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中缅边界线附近被击穿颅骨的两个人,爆开的鲜血和白浆,碎裂的眼珠,扭曲的嘴唇,想起那几道悠悠的、冰冷的、稳定的枪声,枪声过后,敌方大骂:操,狙击手!
鬼枪。我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唇聚拢,又慢慢张开,像一次沉默的交合。
我平复了一会心绪,看他靠着水泥墙却依然绷直的背部,一根线,顺着脖颈往下延伸,如一把平直的刀。我说:我去年在苏州平江路最好的裁缝店预定了我的旗袍……你是华裔,我猜你知道苏州吧?中国一个柔情绵绵的城市,江南水乡,乌篷船和朦胧烟雨,只有那里的裁缝才能做得出最漂亮的旗袍。然后,我等了半年,去看我的旗袍,就身上这件,很老的墨绿色,我特意选的颜色,不是那种衬人肤色和气质的墨绿,是像垃圾堆里被抛弃的旧衣服一样的墨绿,颜色很重,很灰,老师傅很不建议我选这样的颜色,但是这有什么关系?我穿上不可能不好看。第一次试穿的时候他就哑口无言。然后是改尺寸,一定要做到纤秾合度,来来回回改了五次,又花了我半年。整整一年,我终于拿到了我的旗袍。它很值得。
今天,是我第一次穿它。不到二十分钟,它就再也不能穿了。你觉得呢?二十分钟跟一年,哪个更让人愤怒一点?你觉得呢?
鬼枪的手停了下来。他的手指放在枪托上,一个好枪手如同一个钢琴家,手指都是修长而有力的。杀戮,演奏。他侧头看我,我贴着水泥的裸背战栗一瞬间,一颗幽灵般的子弹从不可知的方向射来,直直地贯穿我的眉心——一秒后我才从错觉中清醒,反应过来为什么他的眼神如此摄人。
这个华裔看人是从眉心开始的,眉心,眼睛,心脏,隐晦而快速的一掠,转瞬之间将致死点看得清清楚楚,犹如在审视他枪下的目标。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动于衷。
我深吸一口气,却听见他声音很低,但同样平静:你要我做什么?
满背冷汗尚在,而我笑了起来。
你的名字?
他不回答,我于是继续问,那天给我取子弹包扎伤口的人是你吗?
鬼枪点头,我噢了一声,那谢谢你,你缝得很整齐,比我自己缝的好看多了。刚才直升机上开枪的人是你吗?
鬼枪同样点头,我也点点头,你为什么开枪?后山的难民营出事了?
鬼枪吐出两个字,发音短而清晰:强奸。
我想到那男人悄无声息的尸体,沿着山坡滚落到底,禁不住又笑了一下,人们说饱暖思淫欲,在这种境地下还能做这种事情……
一道冰冷的气息灌入我的脊柱,沿着脊髓而下,将我钉成了架。我的手指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摸烟,手指刚刚拿起软白色烟盒,又立刻放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
你……我继续说,你,嗯,你见过女人穿旗袍吗?……对不起,问题太蠢了。那你见过最有风情的旗袍怎么穿吗?不能太艳丽,不能太端庄,不能太妩媚,珍珠白旗袍要配老翡翠,淡蓝色旗袍在月亮下配珍珠,鲜红色旗袍配一株栀子花或者一串白玉兰,但最有风情的还是我这样。我捻起分叉处的绿裙摆,指尖捏过最细滑清冷的真丝:又老又旧的颜色,浓得发脏的绿,穿在谁身上都是灾难,所以要配我。忘了说,这个颜色的真丝,我身上是最后一匹,新的要重新下厂染,那就不止是一年的时间了。
鬼枪看着我的眼睛。我发觉他教养倒是意外的好,倘若跟人进入对话,就一定会有始有终地听完,哪怕对方的话题再无聊再啰嗦。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在战火与鲜血上讨生活的雇佣兵。而我紧接着发觉,他的眼睛很亮,在逝去的黄昏之中,两颗黑黝黝的眼珠明亮而凌厉。
我歪着头看他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舌尖在紧闭的牙齿上抵了又抵,最后挫败地别过头。
你要向我道歉。
我道歉。他很干脆,毫不犹豫。
但光道歉显然是不够的。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鬼枪沉默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依然看着我,像在打量一个目标,在瞄准,在解剖,在找我身体上的分解销。那目光是不可忽视的,令人手脚冰冷,如在死亡笼罩之下。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化妆那天,把自己的脸涂得惨白,嘴唇殷红,眉毛又粗又黑,眼影乱七八糟地糊在眼皮上,像一个哭得一塌糊涂的糟糕艺伎。我冷静地掏出枪,站得很远,抬平肩膀,一枪打碎了镜子,然后走进洗手间开始卸妆。
过了一会,他缓缓道:林夜。
哪个字?黑夜的夜?
嗯。
好。
我放下烟盒,只抽出一根烟站起来,回头一看,那烟头还在燃烧,但已经快烧到烟嘴了,下一秒就会熄灭。我不眨眼,等着那下一秒。黑夜已经落下,铺天盖地,将后山颠沛流离的难民与雇佣兵与我一同笼罩。
黑夜。黑夜,像是一块崭新的幕布,将悲剧的预告抹除,带来话剧结束后空荡荡的剧场,无人喝彩的宁静。
我朝回走去,走向那栋青黑色的建筑,那是操场周围唯一的楼房,或许本